布衣锦绣 第五十六章 烟霞为记

元启十四年七月十五,太湖的晨雾像未拧干的“月白色”绸缎,漫过芦苇荡的顶端。沈砚站在乌篷船的船头,看着阿竹将块新染的“烟霞色”样布系在篙上,布料在风中舒展,金红的色被雾一衬,像团跳动的火。

船尾的苏成正低头擦拭那枚拼合的虎符,铜锈被磨掉后,露出底下刻着的细字:“辰时三刻,以布为号”。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袖口沾着的靛蓝在晨光里泛着暗,像藏着什么没说尽的话。

“苏大哥,军械库的守卫认得你吗?”苏微坐在船舷边,手里攥着那半块“雨过天青”,布角的“砚”字被汗水浸得发涨。她始终觉得兄长的话里有破绽——沈墨既已定下“烟霞色”为暗号,为何还要在虎符上刻时间?这更像个约定,而非单纯的标识。

苏成的手顿了顿,虎符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当年我只负责传递消息,没见过守卫的真面目。”他忽然看向阿竹,少年正专注地调整布的角度,银锁在领口闪着微光,“阿竹,待会儿见了人,别多说,把虎符和染样递过去就行。”

阿竹点头,指尖抚过“烟霞色”的布面。这是他亲手染的第三匹,前两匹不是偏暗就是过艳,直到沈砚让他加了半钱陈年桂花末,才调出这恰到好处的暖——三爷爷说“这色里得有念想,才够活”,此刻他摸着布上的温度,忽然懂了这话的意思。

船行至芦苇荡深处,果然看见座隐蔽的水寨,寨门是截掏空的老槐木,上面刻着朵扭曲的兰草,与靖王党徽分毫不差。两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守在寨门旁,目光警惕地扫过乌篷船,直到看见篙上的“烟霞色”,才挥了挥手。

“按说好的来。”沈砚拍了拍阿竹的肩,右肩的旧伤在潮湿的风里隐隐作痛,却让他的眼神更清明,“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别慌。”

阿竹深吸口气,跟着苏成下了船。寨门后的石板路长满青苔,两侧的箭楼上隐约有弓弦响动,空气里飘着股熟悉的味——是苏木混合着铁屑的腥,与南京密道里的味如出一辙。

“虎符和染样。”守卫拦住他们,声音像磨过的石头。

苏成刚要递出虎符,阿竹忽然开口:“我爹说,暗号不止一样。”少年的声音带着抖,却异常清晰,“他说‘烟霞需配墨,方得正色’。”

这话是沈砚昨夜教他的。三爷爷说“沈墨做事向来留后手,若只认‘烟霞色’,未免太浅”,此刻果然见守卫的脸色变了变,对视一眼后,侧身让开了路。

苏成的瞳孔骤然收缩,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他没料到沈砚竟会让阿竹说这话,更没料到这暗号真的存在——沈墨到底还藏了多少事?

乌篷船内

沈砚透过芦苇的缝隙,看着阿竹和苏成走进水寨,忽然对苏微道:“你觉不觉得,苏大哥的脚步有些沉?”他从袖中取出片苏木,是今早从苏成的染材里捡的,断面泛着新鲜的绿,“这是新伐的苏木,根本不是他说的‘陈三年者’。”

苏微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兄长昨夜整理染样时,偷偷藏了块“墨灰”在袖中——那颜色接近水寨的石板路,更像是用来掩护的,而非传递消息。

“他会不会……”苏微的声音发颤,“想趁机带走阿竹?”

沈砚没说话,只是将那半块“雨过天青”塞进她手里:“按原计划,若午时未出,你就带着这个去见苏州知府,让他调兵围住芦苇荡。”他望着水寨深处隐约的火光,“沈墨的暗号里,‘墨’指的或许不是他自己,是……”

话音未落,水寨里忽然传来厮杀声,接着是阿竹的惊呼。沈砚猛地站起身,右肩的旧伤被牵扯得剧痛,却顾不上揉,抓起船板上的砍刀就往寨门冲。

水寨·军械库前

阿竹被按在地上,银锁从领口滑出来,落在块“墨灰”色的布料上——那是苏成扔在地上的,此刻正被守卫用脚碾着。苏成手里的虎符被夺走,脸上溅着血,却在笑:“靖王殿下说了,只要交出这孩子,就能饶我不死!”

“你骗我!”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见守卫腰间的令牌,上面刻着“靖”字,与虎符上的一样,“我爹说你是好人!”

“好人?”苏成笑得更疯,“我守了十五年秘密,早就不是好人了!沈墨当年让我护你,可他怎么知道,我恨沈家入骨——若不是他,我妹妹怎会流落在外,我怎会成了阶下囚的亲卫!”

原来如此。阿竹的心像被染缸里的冰水泡透了——苏成的善意全是伪装,他藏在染坊,不是为了守护,是为了等一个机会,用沈墨的儿子换自己的命。

就在守卫的刀要落下时,沈砚的声音穿透混乱:“苏成,你看看这是什么!”

苏成抬头,看见沈砚手里举着的“雨过天青”,布角的“砚”字在火光里泛着光,忽然想起元启五年那个雪夜,沈墨把婴儿交给自己时,说“若将来你想回头,就看这布上的字”。

“不……不可能……”苏成的刀哐当落地,“这布不是被沈墨烧了吗?”

“他烧的是假的。”沈砚的刀抵在守卫的颈间,右肩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像串红珠,“沈墨知道你心里有怨,却也知道你舍不得微微,所以留了这布,给你留条回头的路。”

苏成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望着被沈明护在身后的阿竹,看着远处苏微担忧的脸,忽然抓起地上的“墨灰”布料,往军械库的火盆里扔去:“里面有**!快撤!”

火光骤然亮起,“墨灰”布料在火中蜷成一团,露出里面裹着的引线——那是苏成最后的挣扎,既想赎罪,又想完成靖王的命令,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

沈砚拉着阿竹往外冲时,看见苏成扑向火盆,用身体压住了引线。兄长的声音穿透爆炸声:“微微,哥对不起你……”

芦苇荡的雾彻底散了,阳光照在硝烟弥漫的水寨,像给满地的血镀了层金。阿竹攥着沈砚的手,银锁在掌心硌得生疼,忽然明白三爷爷说的“念想”是什么——是沈墨藏在布角的护,是苏成最终的悔,是自己染出的那抹“烟霞色”里,终于洗不掉的暖。

沈砚靠在船板上,右肩的伤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苏微替他包扎时,看见阿竹正用那半块“雨过天青”擦拭银锁上的血,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三爷爷,”少年忽然开口,“我还是想染布。”

沈砚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好啊,回去教你调‘烟霞色’的进阶方子,加了晨露的那种。”

太湖的水波轻轻晃,映着天边的云,像块刚染好的“苔痕青”,净得让人发怔。沈砚知道,苏成的死解开了部分结,却也留下了新的疑——靖王为何如此执着于阿竹?沈墨当年与靖王的约定,真的只是军械库这么简单?

他看向阿竹手里的银锁,忽然发现背面刻着个极小的“令”字,像枚未启用的兵符。这孩子身上,怕是还藏着沈墨最后的秘密。

前路的雾虽散,水底的暗流,却仍在悄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