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怀民失魂落魄地出了刑部。
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着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骨头缝里头都透着森森寒气。
脚下是坚硬冰冷的青石板路,此刻踩上去却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
虚浮无力。
他踉跄一步险些跌倒,慌忙扶住一旁冰冷的石狮子。
来往的官员们看到他,都忙不迭地绕着道走更别说来扶他,甚至连句话也不敢跟他说。
连那些往年进京述职时,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小吏。
此刻也垂着脑袋脚步匆匆,连一声潘藩台都不敢唤,生怕会和自己扯上一丁点儿关系。
潘怀民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狮子上,巨大的悲凉和孤寂瞬间将他吞没。
他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扯不动。
想哭,眼眶干涩得如同枯井,最终仰天扯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他想起自己刚刚入仕那会儿……
那时他刚入仕途正是意气风发,才华崭露的时候。
那时候他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先帝赏识对他恩宠有加委以重任,将他从地方拔擢入京视为股肱,后来名垂千古的王明枫当时也不如自己。
那时候他是朝堂上的风云人物,无论是清流领袖还是武将勋贵,无不向他抛出橄榄枝。
府邸门前车马如龙,夜宴笙歌不断,人人都道他潘怀民前途不可限量,都想同他结个善缘。
可如今……
之前陛下传自己进京,他就有预感好日子要到头了。
任地那些同僚好友叫自己何不跑路算了?
“藩台哪怕是跑到草原上去,也比回京以后身首异处的好啊。”
跑?
潘怀民当时手握着圣旨,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心中何尝没有一瞬间的动摇?
以他多年经营想要悄无声息地消失,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是念头刚起,便被一股那一丝还没丧完的良心给压了下去,他怎么能去蛮夷的地方苟且偷生?
何况他跑了倒是图了一时痛快,可他潘家九族上下,那数百口人怎么办?
兄弟子侄、妻妾儿女……
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九族的牵绊,可不只是说笑而已啊。
崔部堂这些年光是黄金,就拿了自己五千多两。
还不说白银、奇珍异宝、房宅那些东西了。
他以为这些沉甸甸的“孝敬”,总能换来崔延龄在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哪怕是是一句也好。
在风雨飘摇的时候拉自己一把,但凡他跟陛下说自己一句好话,他这钱花得倒也是不冤。
可恨呐!
陛下如今待自己这般,他不敢想其中有多少是这崔老贼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结果?
他没有怀疑李瑜挑拨离间,人家有必要挑拨离间吗?
那么正直的三兄弟,怎么可能做出胡说八道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来?
潘怀民此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像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
崔老贼既然对自己如此无情,那也就休怪自己对他无义了。
拿上这些年的账本,潘怀民不想再忍受等待判刑的煎熬,他决定干脆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的。
或许……看在他老实的份上,陛下还能宽宥几分。
于是潘怀民带着一堆账本,进宫去见了赵翊。
半个时辰后,王吉祥亲自前去请崔延龄。
崔延龄正在部衙处理公务,接到口谕时心头猛地一沉。
联想到潘怀民数次见自己不成,心中涌起了股不祥的预感,他连忙从袖中掏出了二十两的银票递过去。
“王大监,敢问此时还有何人面见陛下啊?”
王吉祥倒是也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就将银票顺进了自己袖子里。
“崔阁老客气了,潘怀民半个时辰前求见了陛下。”
真是个小气鬼!
他的干儿子去给李部堂送个点心,都能有五十两的银票可以进兜里,自己偶尔见到李部堂更不用说。
自己亲自来给崔阁老传话,他就给自己二十两银票?
罢了罢了。
就当午饭吃多了消消食儿罢。
崔延龄不知道这些太监的胃口,竟然被李瑜私底下喂这么大,他满心只想着自己的事儿。
闻言心中不祥的感觉越发重了,忙问陛下的心情如何?
王吉祥觉得他很不礼貌,给了这么点钱居然还有脸问这么多问题。
不过他既然是陛下跟前得用的,自然不能显露出自己心思来。
“崔阁老,陛下的心情不是很好。”
给人使绊子的机会有很多,甩脸色是最没必要的做法。
一进殿门,崔延龄便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感觉。
赵翊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刀。
而跪伏在地、一夜白头的潘怀民更是让他眼皮狂跳。
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皇帝御案上的那堆账册的时候,寒气更是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崔延龄只好强自镇定,撩袍跪倒:“老臣……崔延龄,叩见陛下。”
早知道有今日这一遭的事儿,自己就该在潘怀民回京的路上弄死他。
他怎么敢攀扯自己的?
“崔延龄!”
赵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抬起头来,看看这些都是谁干的好事。”
他随意抓起御案前的那一堆账册,狠狠摔在崔延龄面前的地上。
赵翊早知道崔先生不干净。
不干净便不干净吧,却不想他私底下居然贪成这个样子。
崔延龄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要喊冤。
“陛下,老臣冤枉,老臣……”
“冤枉?”
赵翊猛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的账册,和匍匐在地的潘怀民厉声斥道。
“潘怀民亲口招认这些年,光是黄金就给了你五千多两,白银、珍宝、房产,不计其数。”
“你堂堂吏部尚书朝廷重臣,食君之禄却不思忠君报国,竟如此贪得无厌,结党营私,收受如此巨贿。”
“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这背后是多少民脂民膏,是多少守卫边疆而死的儿郎血泪。
死一个将士,抚恤金才多少?
三十六贯,还不一定能够保证足额发放到家属的手里去。
子璇的亲生父亲死于徭役的抚恤金,甚至才只有五贯钱。
单单论这五千两黄金的背后,有多少是徭役与将士、还有他们家人的血泪?
贪了便贪了,还不把**擦干净,让人闹到自己跟前来。
是打算让兴安皇帝的旧臣,在暗中看自己的笑话吗?
笑话他从潜邸带出来重臣,就是这么个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