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时，李怀德终于扔出了最后一枚炸弹。
“这是工业局刚来的通知。”
他推过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
“要求轧钢厂清查近三年的物资调拨单和其他一系列数据。”
王建军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在文件上留下半月形的压痕。
李光耀的茶杯一下磕在搪瓷托盘上。
他摘下老花镜，镜腿上的橡皮膏已经发黄，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后：
“轧钢厂每年经手的钢材上万吨，调拨单都存档在……”
“问题就在这里。”
李怀德打断他，从公文包抽出三张泛黄的单据：
“档案室存根是20mm钢管，实际发出的却是50mm军用规格。”
他的食指重点敲在数字上：
“差额去了哪里？”
窗外呼啸的寒风突然窜进会议室，王建军都感觉一阵寒冷。
王建军伸手压住被风吹起的纸张时，瞥见刘志忠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保温杯不锈钢杯身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这需要查证。”
李光耀干涩的声音响起：
“可能是笔误……”
“笔误？”另一个副厂长突然插话：
“去年运往三线工地的批次，验收员老张可是写了书面报告的。”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时发出脆响。
王建军在一旁也不知道啥心情。
李怀德是真厉害啊，都被他赶出轧钢厂几年这才来多久。
这居然都让他拉起来这么多人。
七秒的沉默后，李光耀的钢笔突然滚落在地，墨水瓶被打翻，蓝黑色液体在实木地板上洇出狰狞的图案。
保卫处的档案室弥漫着霉味。
王建军拉开铁柜，对着数据仔细地找着。
“厂长，找到了。”
小陈抽出三本装订册：
“66年1月的运输记录。”
他的解放鞋胶底在地板上蹭出湿痕，刚才下雪时，他跑去车队取的资料。
王建军翻到中旬的页面。
泛黄的纸张上，钢笔字迹已经晕染：
“1月18日，50mm无缝钢管12吨，运往红星机械厂。
经办人李磊，核准人李光耀。”
而旁边贴着的发货单存根，规格栏分明写着20mm。
电话铃突然炸响。
小陈接起来，脸色渐渐发白：
“……是，我们马上到。”
厂区后门的排水沟前围满了人。
探照灯下，保卫处的人正从淤泥里打捞几个铁皮箱。
王建军蹲下身，撬开的箱子里整齐码着柴油机零件，标签上的俄文字母在雨水冲刷下依然清晰。
“李磊交代的藏货点。”
小陈低声说：
“车队王师傅举报的，说看见他……”
“王厂长！”厂办秘书气喘吁吁跑来：
“工业局工作组到了，要封存所有运输科档案！”
厂长办公室。
王建军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停着的三辆吉普车，周围围着一群人。
“你早就知道。”他突然开口。
刘志忠正在整理抽屉，闻言顿了顿。
他的搪瓷缸里泡着浓茶，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经褪色。
“李书记太贪心了。”
李厂长最终叹气：
“用军用钢材换农机配件，再倒卖给公社……他侄子经手的第一批货就被李怀德的人盯上了。”
王建军想起上周的党委会上，李怀德坚持要调整仓库值班表。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在给李磊创造“失误”的机会。
“工作组带走了光耀同志。”
刘志忠突然说：
“你猜李怀德下一个会是谁？”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串钥匙：
“保卫处今晚开始轮岗，库房和档案室双人值守。”
钥匙落在桌上，清脆的金属声里，王建军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你怕他找你麻烦？”
厂长的笑容在台灯下显得模糊：
“怕？当然是配合调查。”
他指了指墙上“工业学大庆”的奖状，
“明天记得把这个送去档案室。”
雪停了。
王建军走出办公楼时，厂区大道上，早班工人正围着新贴的大字报议论纷纷。
他绕过人群，突然在宣传栏前停住脚步。
崭新的《关于李光耀同志停职审查的通知》旁边，是张被雪水泡皱的旧海报。
王建军伸手抚平卷角，露出“大干一百天，产量翻一番”的标语。
这是李光耀戴着大红花，在表彰会上给突击队授旗的海报。
食堂方向传来早饭的香气。
王建军摸了摸口袋里的值班表，转身向保卫处走去。
晨雾中，高音喇叭又开始播放《**好》，激昂的旋律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过轧钢厂高耸的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