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这地方,被称为“表里山河”。
重要性无需多言,陈绍就像是一颗钉子,以云内诸州为帽,以河东为钉,牢牢地楔进了中原。
再往下渗透哪怕半步,都能把陕西五路全部围住,隔断了西军和朝廷的联系。
朝廷要给西军送粮饷,都要经过自己的地盘。
这种局势下,也难免朝廷中的那些大臣,个个心存忧虑。
对他们来说,陈绍远比女真鞑子还危险。
因此,陈绍在全军出击之际,依然保留了一部人马,守卫河东。
就如同在金国撕毁盟约南下之时,陈绍出兵暖泉峰,但依然留下了吴阶镇守大本营一样。
乱世中,不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任何人的道德操守上。
陈绍看着远处的兵马,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回顾身边的官员,却个个兴奋,面色潮红,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其实陈绍只是想无伤获胜,没有一点风险的那种,但是对河东官员们来说,这种机遇,哪怕有三成希望,也得拼上一把!
要是有五成希望,那就得豁出命来搏!
如今七八成的希望,完全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把握不住对不起祖宗。
刘继祖小声问道:“代王,要不要把太原府兵,也派出去一些。”
陈绍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时候,我已经下令,一部分人马去河北边境。”
被太行山隔断,河北一共有七个州,是直接与河东接壤的。
也就是说,陈绍可以随时支援真定府、赵州、邢州、磁州、相州、卫州和怀州。
女真鞑子,也可以从这些地方,进攻河东。
但他们大概率不会这样做,因为肉眼可见的,定难军没那么好打。
他们打汴梁的战略价值更大,也更容易。
太原府兵的战斗力未知,虽然是经历过王禀的操练,还有在战场上和女真打野战的经历。
但是与定难军主力比,还是欠缺很多火候,而且也没合适的将领。
不是陈绍不信任河东本地武官,实在是他们没有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如此重大的战事,不可能让他们去试水的。
此时在怀州一带,倒是有一个人能证明一下自己了,那就是定难第一喷子曲端。
曲端带兵来到武陟,沁河由此流入黄河,面对滔滔河水,他派人去武陟城,下令武陟知县陈升调集船只,在城池东部的沁河上架设浮桥。
如此一来,可以少走不少的路程,曲端估摸着最少也能节省出十天时间来。
此时走黄河,水流湍急,根本难以通行,而沁河是绕不过去的。
但不到中午,曲端便得到了陈升的回信。陈用晟在信中言,鞑子南下,请他们速速去汴梁支援,却不提建造舟桥之事。
曲端看完信,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怒火,脱口说道:“异族南下,这知县还敢推委避责,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贻误了军情,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完就下令要带亲卫们去城中,这时候有幕僚说道:“陈升是崇宁年间的进士,人脉很广。”
曲端根本不听,刚要带兵前去,却听有人汇报说怀州知州来了。
他赶紧出去,只见一群人匆匆赶来,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穿轻甲。
曲端有些纳闷,大声问道:“哪位是知州?”
穿甲之人加快了脚步,来到近前才说道:“我乃怀州知州霍安国。”
曲端一看,此人必然是在军中待过的,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霍安国是从燕山府撤下来的,颇知兵事,见鞑子再次南下,早早就缮治器甲,组织兵马,准备在城中阻击。
今日也是正在练兵,所以身穿轻甲。
“我因见大军从此经过,特来相助,本官守城有责不便轻离,但将城中辎重送上一些。”霍安国看着曲端的手下,频频点头,他是个知兵的,自然知道这些人**含金量。
曲端赶紧致谢,说道:“这武陟的陈升,不肯为我建造舟桥,恐怕耽误了渡河时间。”
霍安国大怒,骂道:“陈升,腐儒也!只因他族兄陈显大观年间曾任工部尚书,为人狂傲,不识大体!我和你一起去城中,亲自主持搭桥之事,这骑兵过河,恐怕一般舟桥不行。”
“武陟原本是有桥的,上次鞑子南下,退兵时候给拆了。我屡屡上书,这一年过去,却迟迟没有修建起来.”
在他身边,随他一起前来的怀州通判林渊道:“许是朝廷花销太大,没有银钱拨下。”
其实武陟之所以没有修桥,是因为朝廷觉得鞑子肯定还会再次南下,生怕这座桥修起来,是为鞑子谋了便宜。
怀州钤辖赵士谔是当地人,他指着远处的沁河道:“武陟东头那个渡口,天然便于架设舟桥,江心有好几处岛屿,将江面分作狭窄的数段,越窄的水面、架设舟桥越简单!”
“好!”
曲端带着一群人,来到武陟城下,城头的人得了县令的指使,本来是不给西北的这些蛮子兵开城的。
但是见到知州亲自到来,还有怀州的通判、铃辖、都监等,都在城下,如何还敢不开。
一群人来到县衙,却发现县令不在,只有一些吏目。
见到这些官员前来,吏目们也不害怕,如今是铁打的吏目流水的官。
虽然他们在官场的地位低,但都是本县的地头蛇,类似于宋江在郓城县。
上次女真鞑子南下,怀州就因为靠近京畿,遭遇了洗劫。
如今知县不配合去抗金的兵马,人人心中都有怒意,只是迫于职位压制不敢说话。
如今能治他的人来了,这些吏目自然不会替知县遮掩。
为首一押司道:“县尊在府上宴客。”
“宴客?”霍安国气急而笑,问道:“是哪来的客?”
“说是在东京时候,相好的一个行院。”
“**?”曲端这次是真气红了脸,要是以前,他早就暴怒发作了。
霍安国气得说不出话来,让这押司带路,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
押司本要去通报,霍安国一脚踹开了门,曲端在身后瞧着这位知州,还真是沙场上退下来的,有一股子血气。
一群人迈步进来,只见里面传来一声惊呼,然后就见陈升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他头戴四方巾、身穿锦袍,一副文人士子的打扮,只是衣冠不整,脸上还有些红红的印记。
霍安国大骂道:“国难当头,你这厮还在和粉头厮混!”
陈升板着脸道:“此乃下官私事,就不劳知州挂念了。”
霍安国性子急,骂道:“混账!金兵南下,上次怀州百姓遭受何等苦难,犹在眼前!尔身为县令,不思缮城练兵,反在这狎妓,这等尸位素餐之徒,朝廷养尔何用?!”
“关你鸟事!”
霍安国被气得差点噎住,指着他半天没骂出来,干脆直接上手。
陈升没有躲过,被扇了一巴掌,他刚想还击,突然胸口一疼。
他眼中的光逐渐涣散,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曲端拔出滴血的剑来,道:“此贼定然是金兵内奸,否则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如今又殴打上官,我替国家除害,还请诸位为我作证。”
说完之后,他把剑丢给亲卫,让他帮忙擦拭。
怀州官员全呆住了,包括霍安国在内。
武陟城外,舟桥开始铺设。
除了这个知县以外,武陟军民都十分热心,纷纷出力。
没办法,上次鞑子驻扎地离此不远,劫掠之凶狠,杀戮之残酷,历历在目。
谁也不想再来一次。
曲端下令火头军在河边埋锅造饭,凡是出力的都管饭。
霍安国此时在河边,看着军民铺设舟桥,神色复杂。
他没想到曲端如此大胆,竟然直接把陈升杀了。
到底是曲端自己的意思,还是说他来时,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自己身为知州,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县令死了,绝对是一件大事。
或许这个官也当不成了。
这时候曲端走了过来,道:“霍知州,我一时激愤,杀了陈升,如今想来对你大大不利。如今战事紧急,我也没法在此给你澄清,只能是修书一封,希望代王殿下,能为你主持公道了。”
霍安国心里咯噔一声,难怪你杀人这么利落,原来在这里等着。
霍安国以前在燕山府当差,如今在怀州,两次遭遇女真鞑子,是何等的惨烈他自己最清楚。
而定难军竟然能从鞑子手里,把云内诸州收复,战斗力可见一斑。
如今在自己治内,出现了一个进士县令被杀,还是在朝中有人的那种。
曲端似乎是看出他内心的挣扎,笑道:“知州不必着急,回去之后,好生思量,再派人去寻代王不迟。”
说完他转身就走,带着副将亲兵,继续去指挥铺设舟桥。
霍安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着牙舒了口气,又无奈地挠了挠头。
这时候,都监张行中悄声道:“此事大善,知州何苦犹疑不定!”
霍安国抬头,看向周围,只见怀州的本土官员们,全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怀州和河东泽州紧挨着,有运河相通,也有太行径穿山,两州的交往十分密切。
本地士绅已经做出了抉择.
霍安国稍作犹豫,也点头道:“谁替我去一趟太原?”
赵士谔抱拳道:“下官愿往!”
(PS:历史上,完颜宗翰攻克后太原南下,完颜娄室打破怀州城池,怀州主要官员霍安国、林渊、赵士谔、赵士傅、张谌、张行中、张彭年、于潜、沈敦.全部同军民一道守城,战死殉国。)——
蔚州方向,整个山脉中全是战火。
完颜希尹想到过定难军攻势会很烈,但是也没想到是这般烈度。
无数的人马涌入,这是很考验中低武将能力的,在这种遍地山脉的地形,进行对堡寨的攻坚,需要兵马散开,各自为战。
完颜希尹带着两个心腹蒲里衍,正在冲击当面之敌,身后厮杀犹烈,而完颜希尹已然掉头东转。
随着击退了几次定难军的进攻,完颜希尹渐渐发现,这些兵马好像不会和自己缠斗。
他马上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在猜测到定难大军猛攻正面以为牵制,实则有可能从南北两面破边而入。
完颜希尹立即抽调精锐女真谋克,约一千余骑,轻装裹粮,迅速南下,进攻银城坊。
银城坊丢了,对与完颜希尹的防线来说,虽然不至于马上致命,但也就此有了一个破绽。
在整条防线的南边,这个银城坊,会成为定难军进攻五回岭的跳板。
来自蔚州、安定和广陵的守军,也都倾巢而出,支援五回岭防线。
作为宗翰手下的重将,完颜希尹当然明白,此时的重心就是守住五回岭。
至于蔚州,就是城池全丢了也没事。
这里不是主战场,拦住敌人主力,多一天就是天大的功劳。
虽然完颜希尹一直担心南面侧翼这处软肋,但他也没有想到,银城坊一夜就丢了。
如今看来,定难军的高层,此时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人马打下了这个银城坊。
所以大军全面进攻,牵制女真主力,好给他们不断增兵的时间和空间。
此时因为时间紧,银城坊反向的消息也还没确切传来。
但是完颜希尹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了一员真正重将的大局观和决断。
别看完颜希尹平日里在女真营中,嘻嘻哈哈,喜欢读书,喜欢写字,做派不似女真人。其他重将也喜欢拿他开个玩笑,就连小族出身的银术可,也直呼他的小名谷神。
但他打仗是有智慧的。
关键时刻也不软,灭辽时候打过很多硬仗。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打的是阻击战,根本不用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但绝对不能失却主动权。
当面定难军的攻势虽猛,但是依托防御体系,自己还撑得住。
侧背方向一旦有失,那就是整个防线有动摇之势!
一嗅出眼前战局的不对,完颜希尹立即动作,抽调兵力自己亲领南下,以最快速度去抢银城坊。
宗翰这次给他留下的,不愧是灭辽主力,全都是十年不卸甲的老兵。
一声号令,几个谋克立即选调精锐起行。
等到临近时候,已然是夜色降临,而这千余骑就追随着完颜希尹在夜色中举火疾行南下。
一路火光摇动,周围的战事全然不管。
完颜希尹一心直奔银城坊。
——
一个黑夜又半个白天过去,韩世忠所领千余骑兵,已然穿行百余里。
转而向西南方向,沿着宁化军和宪州交界方向,奔行而向五回岭。
要是能从五回岭破边而入的话,向东再打二百余里,就是易州。
打过五回岭之后,易州的地势越往东越平坦,兵马一下子就可以铺展开。
到时候兵力多的优势,可以被无限放大,而且易水就东西向在此间流过,甚至可以在南岸布防,断绝鞑子南北的连接。
向上可以打燕京,向下可以围歼女真主力。
韩世忠此行,就是要将这个缺口彻底撕开!
只要打破了这个口子,蔚州的女真堡寨,他们一个也不用打,你自己爱占多久,就占多久。
定难军可以从河东打出一条补给线来,轻而易举,根本不走蔚州那闭塞的道路。
百余里疾行下来,人马都累得骨软筋酥,不时有战马跑不动给抛弃在路旁,幸得这些贺兰山精锐人人都有备马,这才没有耽误。
放在平日里,跑废这么多战马,就是定难军中,什么装备都尽着先挑的贺兰山兵团也得心疼万分,可是现在谁也顾不得了。
马都如此,更能吃苦耐劳的将士们也都咬牙支撑,谁也不敢稍稍停下休息半刻!
后面紧紧跟随的辅军,一路上收拾马匹,运送补给,也是人人都像跑断了腿。
——
完颜希尹一路南下,从败退的兵马口中得到的军情破碎零散,不过也大致勾勒出一个全貌。
定难西蛮子几日前就破开了银城坊周围的防御,还有一支特别能打的,沿途狂奔向东,势不可挡。
这样的零碎消息,已经足够让完颜希尹再不体恤本部精锐谋克,拼命向前了。
现在就是争时间,看能不能将这个缺口堵住!
另外完颜希尹忍不住骂了一路,这些定难西蛮子,是真不管汴梁死活么?
刘彦宗的计策,不是调他们从云内防线出来,进入河北,然后趁机决战,彻底消灭他们嘛!
怎么都冲我来了?
原来是调出来,和我决战么?完颜希尹心中暗骂,让我和他们决战也行,你们倒是多留下一些兵马啊。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挡住的兵马越多,战略价值就越大,对金国来说就越有利。
但实际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他已经临近崩溃了。
定难军三大主力,根本没有一个去翻太行山,全冲着完颜希尹来了!
而如今,他即将与其中一部相撞。
两支兵马,全都是灭国精锐,一个灭辽,一个灭夏。
——
山势绵延之间,站在唐河的河谷之中,举首也可望见银城坊寨墙巍峨,耸立其中。
正常而言,银城坊也是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堠台寨堡一应俱全。
但是完颜希尹是百密一疏,他万万没有想到,定难军会来的如此快,进攻如此迅猛。
所以防线先设在了靠前的位置,只有这一个疏漏,就被定难军抓住了。
定难军也不是因为哨骑探到了,抓住了这个战机,而是因为他们人数实在是太多。
完全就是平铺过来,只要你有漏洞,他们就能抓住。
三大主力,如同洪水一般,任何一点破绽,都能成为他们破局的关键。
银城坊被打破不久,攻占之后,马上又遭到了女真人的强烈反扑,所以根本来不及整饬。
远远地能看到主寨寨墙破口不少,有些豁口大的,只怕三两个军汉并肩,都能走得进去。
在银城坊四下,但凡稍稍宽平处都开辟了田地,还**桑树,甚而还有一个小石炭窑。
说明此间原本大辽的官员,亦或是地方豪强,是个很擅长经营的。
要不是遭逢乱世,应该过得不差!
此时韩世忠他们,终于风尘仆仆的杀到了银城坊,举目上望,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杀伐景象。
周围全是尸体,也来不及收拾,应该是刚刚经历了一次攻防。
寨墙上还飘扬着定难军旗号,有气无力的在云内春日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舞动。
有些目力好的,甚而还能看见寨墙上影影绰绰穿着定难军袍服的人影。
定难军的袍服,是陈绍和李师师亲手设计,与别人更不相同。
韩世忠抹了一把汗,心中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赶上了。
就在他们要上去之际,突然又有大队骑士滚滚而来,在河谷中卷起大团烟尘。
寨墙之上,似乎也发现了此间动静,全都警戒起来。
烟尘之中,完颜希尹的心腹蒲里衍阿里喜一马当先,亲为尖哨硬探。
越过山谷之后,两支人马突然相遇,因为都是玩命狂奔,所以前方根本没有哨骑。
这个时候轻骑数百里往援,孤军深入,眼前敌情一抹黑。
军将自然不能惜身,需要第一时间掌握前敌动向。眼下这等紧要关头,就连韩世忠和完颜希尹这种身份,也全都顶到最前面去,希望能提振士气。
这一仗太关键了。
包括韩世忠在内,所有亲卫都已经在距银城坊七八里处就披上了甲胄,每个人都满面灰尘,口干舌燥,不论人马都是浑身汗淋淋的。
突然之间,远处的山谷中,顿时就冒出数十条人影。这些鞑子精锐,人人持角弓,一呼吸间,就是箭雨扑来!
多少女真鞑子,此刻都放开喉咙,呼号喊叫,直若万兽嘶鸣!
见了面,立刻就要厮杀,没有一点犹豫。
韩世忠猛的瞪大了眼睛,扯了扯战袍,下马持枪迎了上去。
出了山谷,就是无法纵**山地,虽然每名甲士都疲倦异常,可下马之后,仍然结阵迅速,阵型森严,步履坚实,如一道道铁墙一般缓缓而上。全然都是如临大敌的景象!
不同于大部分后人以为的,女真是以铁骑打下的金国江山。
其实女真的步卒结阵,才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辽东大马虽然神骏,但是数量并不如西北那么高产。
后来打下了辽国,马匹这才多了起来,机动性也得到了提高。
如今在这陡峭的山路上,两支步卒精锐,正在快速接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