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意悄悄睁开眼。
入眼是马车陈旧的车顶,粗麻棚布泛着黄。
榆槐木车柱配铸铁轴瓦。
车内有木凳铺旧垫,尾挂布袋,辕头系铃轻响。
秦时望侧坐在她身边轻轻打扇,矮桌上的黄泥小炉上滚着浓浓的药味。
“外祖父。”沈枝意唤了一声,声音发颤。
前世外祖父他们在京城最终也未能立足。
离开时她甚至没有前去看他们一眼。
她只记得那天老人带着一家人来安王府找自己,远远的站在那里。
漫天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胡须上。
融为一体。
“枝枝。”秦时望嗓音干哑,“外祖父决定回山阳了,你若是在这里过得不好,就让人送信……”
“不必了。”沈枝意打断他的话,冷酷无情,“我过得很好,只要你们别来烦我。”
自身难保,还想同情她。
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安王府。
殷洪揽着新纳的姨娘迎面走来,“咦?这不是咱们世子妃嘛?来,沈枝意,快来给我的新美人见礼……”
沈枝意:“世子爷,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世子妃,按规矩是她给我行礼。”
殷洪腾出手“啪”得给了她一耳光:
“在安王府,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人!”
“你不知取悦我,沈家也不管你,只有你一头热血的替沈家卖命!你一点也不值钱!”
“本世子被沈家的人骗了!死骗子!”
安王府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皮肉爆揍与谩骂声。
沈枝意匍匐在地上,额上的血迹低落在雪地里,露出惨笑。
沈家才不会与安王府同流合污。
她的姐姐就要与大齐内阁长老楚慕聿联姻了。
她的大哥已经中了探花。
她的二哥如今羽翼丰满金银无数。
她的三哥已经进了五城兵马司任职。
沈家即将飞黄腾达。
他们说了,很快就会来接她回沈家,替她要一封和离书。
她就快自由了……
秦时望扔了手里的蒲扇,转身伸手就去探沈枝意的额头,激动道:
“我的枝枝,你终于醒了!”
老人的手背全是皱褶风霜,可沈枝意的心却无比的暖。
“外祖父。”沈枝意瘪嘴,带着哭腔撒娇,“枝枝好想你们。”
“我们也想你。”秦时望抚着她额前碎发哽咽,“是外祖父不中用,这么多年没能来寻你,外祖父以为你过的还不错……”
毕竟当初沈时序一开始对秦可意是温柔体贴无比的。
他以为虎毒不食子。
沈枝意是他的嫡女,怎么也不可能放任继室做出逼女为妾,还下毒残害的事来。
秦时望心中愧疚极了。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早些来,再早些接走沈枝意!
沈枝意知道。
外祖父心里的愧疚,是因为秦家的没落,无法带给她硬气的靠山,无法让她在这些年像京城贵女那般娇养。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沈枝意抽出胳膊在秦时望的后背拍着:“外祖父,我们终于团聚了。”
秦时望欣慰不已。
他的枝枝继承了女儿的容貌和善良,他越看越喜欢。
他擦了擦眼角,把黄泥小炉上煨着的汤药倒到碗里:
“这是楚大人府上的大夫开的药,我担心耽搁你解毒,所以车上就熬着了,你快喝,马上就到家了。”
楚慕聿?
沈枝意撑起浑身散架的身子,咧了咧嘴。
这男人真狠啊!
还真的配了猛药给她。
她喝完后是真的晕了。
秦时望又从一旁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里边居然是一只糖凤凰。
沈枝意一愣。
秦时望道:“是楚大人在路上遇到了我们的马车,他就在路边买了一只糖凤凰,说药苦,女孩子怕苦,喝药后要吃些甜的……”
他犹豫的看了一眼沈枝意,“枝枝……你和楚大人,认识?”
他虽然是大老粗,但阅历深。
楚慕聿和沈枝意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暧昧,让他忐忑。
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小阁老。
一个却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这样的男子,比安王世子更有地位和前途。
他不可能低头弯腰,娶沈枝意为正妻。
可是他的宝贝外孙女,也绝不能做人妾室。
沈枝意犹豫了一下,看出秦时望的担心。
是。
她看得出外祖父对楚慕聿保持的警惕。
外祖父这样担心她,她怎么舍得让老人家忧心?
沈枝意缓缓勾唇,抱着秦时望的胳膊摇:
“偶然在朝云寺碰上,助楚大人擒贼有功,他大约是因为这一点对我另眼相看,毕竟京城贵女们没有谁像你外孙女那样,看到贼非但不惊慌,还助人一臂之力的。”
她轻描淡写,还暗示自己与贵女不一样,楚慕聿与她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秦时望放下心来,哈哈大笑:
“胡说!我的枝枝与众不同,京城那些贵女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沈枝意咬下一块糖,甜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嘴里的药味,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
秦家落魄了?
不,她会让秦家再次辉煌的。
她要让沈家前世的一切荣耀,都转嫁到秦家来!
沈枝意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眼前破落的三进院,还是惊了。
秦明州下车招呼人出来,秦明德扶着沈枝意下来,满脸局促:
“枝枝啊!这些年家里过得不好,如今又辗转回京,我们变卖了一些田产,暂时在此处落脚……”
他生怕沈枝意受委屈,拍着胸脯保证:
“不过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等家里安定下来,我就去找京城的旧友寻路子,我们会好的。”
沈枝意含笑问道:“二舅舅想寻什么样的路子?”
秦明德道:“我想过了,家里的条件要先改善,从商是最快的,先前我在回京前也修书给了旧友,过几日我就去拜访,枝枝安心。”
话音刚落,院子里涌出一群人。
领头的是一个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了,被两个中年夫人搀扶着。
那张脸上堆满了期待,“枝枝!是枝枝吗?”
曾太夫人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浑浊的眼里噙着泪,“可怜的孩子,受苦了……”
“外祖母!”沈枝意不用介绍,直接扑进了曾太夫人的怀里哭泣。
一时院子外哭声四起。
站在后边的几个年轻姑娘垫脚伸头张望。
最年轻的那位姑娘叫秦弄溪,脸上带着不屑翻了个白眼:
“完了,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会子又领来了一个要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