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事,放出风声去。”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连唇角都没有颤动一下,“就说,首辅府的苏姑娘,昨夜梦魇,竟在梦中窥得了十年前顾家灭门案的全部真相。她怕遗忘,已将所见所闻尽数录下,取名《西角门录》,三日之后,便会呈于圣上御览。”
赵管事心头一凛,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口冷铁。这哪里是梦魇,这分明是要在沸油里再添一把烈火!
他不敢多问,只重重点头:“小的明白!”
消息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在短短半日之内,便扼住了整个京城的咽喉。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拍案惊堂,声音颤抖;高门府邸中,贵妇们掩唇低语,指尖冰凉。
无人不在议论这本从天而降的《西角门录》,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卷着流言窜过每一条街巷。
而这股风,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灌进了天牢最深处的囚室。
“哐当——!”
粗糙的陶碗被狠狠砸在湿冷的墙壁上,碎裂成无数片,瓷片溅起,划破了凝滞的空气。水珠四散,落在长满青苔的石缝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是毒蛇吐信。
李崇披头散发,猩红的双目如同困兽,死死地瞪着前来传话的狱卒。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脚底被碎瓷割破,血混着污水蜿蜒而下,却浑然不觉。
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她胡说!她胡说八道!那个**人!她根本没见过那夜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的咆哮声在阴森的牢房里回荡,震得头顶铁链嗡嗡作响,回音在石壁间反复碰撞,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他像一头疯虎,冲撞着牢门,铁链被他拽得哗哗作响,震得整个天牢都仿佛在颤抖。
潮湿的霉味、血腥气、粪臭混杂在一起,扑进他的鼻腔,却激不起半分清醒——只有恐惧,那被戳穿了秘密的极致恐惧,在他血管里奔涌燃烧。
消息传回首辅府,苏晚正在窗边修剪一盆兰花。
“疯了?”她轻声说,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疯了,就好办了。”
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才会不顾一切地亮出自己所有的獠牙和爪子。
她等的,就是李崇这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困兽之斗。
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在她开口之前,让她永远闭嘴。
果不其然,当夜幕降临,杀机便悄然而至。
首辅府的后厨,一个新来的送菜小贩正低着头,将一筐鲜嫩的青菜交给厨房的管事。
他看起来老实巴交,满手都是泥土和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菜根的碎屑,任谁也看不出破绽。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夜风穿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发出极轻的“叮”声,仿佛是死亡的前奏。
“筐里的东西,不止是菜吧?”
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那小贩浑身一僵,颈后汗毛倒竖,猛地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
是崔九!
他心知败露,眼中凶光一闪,袖中滑出一柄淬毒的短匕,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直刺崔九心口!
然而,他的动作在崔九眼中,慢得如同儿戏。崔九甚至没有拔剑,只是手腕一翻,便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指节如铁钳般收紧,一寸寸碾压着骨骼。
“咔嚓!”
骨裂声清脆得令人牙酸,小贩惨叫一声,短匕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整个人被崔九反剪双手,膝盖狠狠撞上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被死死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青石,呼吸间全是尘土与血腥味。
崔九动作利落地在他身上一摸,果然从他怀里搜出了一小包无色无味的药粉,和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信纸微潮,带着一丝血腥气。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决绝:“李大人若倒,我等亦无生理。事已至此,宁毁首辅,不留活口!”
苏晚亲自赶到柴房审问。
死士被绑在柱子上,嘴角还挂着血迹,一缕暗红顺着下颌滴落,砸在脚边的稻草上,发出极轻的“嗒”声。他一言不发,眼神里满是死志,像一具早已熄灭灵魂的躯壳。
苏晚没有问他毒药的来历,也没有问他背后还有多少同党。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内心深处的忠诚与恐惧。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两簇幽微的光。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拂过耳畔,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只问你一句,你们的主子,可还记得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有一个姑娘,曾为他藏起过一个快要死的人?”
话音落下,那名死士一直紧绷如铁的身体,骤然剧变!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不是对苏晚的恐惧,而是对她话语内容的惊骇。
他嘴唇哆嗦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你怎么会……”
苏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着。
那死士眼中的死志寸寸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挣扎。
终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低下头,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声音嘶声道:“小、小的不知……小的不敢妄议大人的事……但……但大人他,每年冬至,都会在书房里,独自烧掉一封……一封从未拆开过的信……”
每年冬至,烧一封未拆的信……
苏晚的心,在那一瞬间,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震动,从心底深处猛地涌了上来,直冲眼眶。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轰鸣,像战鼓,像丧钟。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了自己的院子,不顾丫鬟的惊呼,疯了似的翻找着原主留下的那些旧物。手指划过冰冷的首饰盒,撕开尘封的衣箱,翻动泛黄的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那些首饰,那些衣物,她都视若敝履,唯独那个装着原主母亲遗物的旧妆匣,她一直没有动过。
她颤抖着手打开妆匣,将里面的珠钗玉环尽数倒出,金属碰撞声清脆而刺耳。
在妆匣的最底层,一层薄薄的夹层下,她摸到了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纸片。指尖触到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
那是一张随手撕下的字条,上面的字迹稚嫩而潦草,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急切。
“你若活着,记得查西角门。苏晚。”
字条的末端,是两滴早已干涸的、残破的火漆印。
那是她当年仓皇之间,用来封住这张救命纸条的。
她写下这张字条,塞给了那个浑身是血、意识模糊的少年,让他交给李崇,作为报信的凭证。
原来……原来那封信,李崇根本没有交给顾昭之。
他扣下了它,每年冬至,顾家祭日那天,再假惺惺地烧掉,以此来慰藉自己扭曲的良心,或是嘲笑顾昭之的愚蠢。
而顾昭之……
苏晚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字条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忽然全明白了。
为什么这十年来,他位极人臣,却冷若冰霜,不近女色,始终未曾婚娶。
为什么满京城的贵女都想嫁入首辅府,他却连正眼都未曾给过一个。
为什么他会一直保留着那个早已褪色、根本不属于男子的香囊……
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敢念,不敢想,不敢碰。
那个冬夜,他失去了所有亲人,而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给了他一线生机的那个小姑娘,却从此杳无音信。
他以为她也死了,死在了那场阴谋里。
他怕啊,他怕一打开那封李崇每年“转交”的信,看到的是别人的字迹,是冰冷的、与她无关的密报。
那会让他仅存的最后一丝念想也彻底破灭。
他宁愿守着那份虚假的希望,守着那个香囊,也不敢去触碰那可能是真相的残忍。
他把所有的温柔和思念,都冰封在了心底最深处,用十年的冷漠和孤寂,为她筑起了一座坟茔。
苏晚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攥着他失落的十年。
她擦干眼泪,一刻也没有停留,捧着那张字条,径直走向了顾昭之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
顾昭之正坐在案前,神情专注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关于李崇案的卷宗。墨香与松烟交织,烛火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深的阴影。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抬头,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不由得一怔。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晶莹的泪光,那泪光里,有心疼,有释然,还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悲伤。
“怎么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将那张泛黄的字条,轻轻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每年冬至烧掉的那封信,是我写的。”
顾昭之的目光落在字条上,瞳孔骤然一缩。
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它重逾千斤。
稚嫩的字迹,残破的火漆,还有那两个他刻在心上、念了十年的名字。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沙哑到极致的声音。
“每年冬至,李崇都会派人送来一封信……他说,是当年相助之人的密报,让我烧掉,以绝后患……”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我以为……我一直以为是别人……原来……是你。”
他抬起头,那双一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坚冰正在一寸寸地崩裂,露出底下翻涌的、痛彻心扉的岩浆。
“我怕打开,”他声音沙哑地继续说,“我怕看到不属于你的字,怕看到那些冷冰冰的、与你无关的字眼……我怕我撑不住。”
原来他不是不信她,而是太信她。
信到不敢去验证那万分之一的、她或许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性。
苏晚望着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轻声道:“你撑得住。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一个人了。”
她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新铜牌,轻轻地、坚定地,放入了他因攥紧纸条而青筋暴起的手掌心。
“现在,你可以念我的名字了。”
掌心里的铜牌,和那张泛黄的字条,一个是过去的誓言,一个是未来的凭证。
顾昭之死死地凝视着她,眸中的冰层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化作了漫天的水汽。
他终是猛地抬手,将她狠狠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重,仿佛要将她揉碎,将她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离。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带着十年压抑的绝望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呢喃,从他喉间溢出。
“晚晚……我念了十年……在心里念了十年,都不敢出声……”
窗外,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这座肃穆的府邸。
清晨的风穿过重重回廊,带着一丝凉意。
崔九像一尊雕塑,默默地守在书房门外。
他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极轻极轻的啜泣声——不是苏晚的,而是那个如山般沉稳、如冰般坚毅的,大周朝第一权臣,顾昭之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轻轻地为他们带上了门,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那迟到了十年的重逢。
然而,他刚转过身,就看到赵管事正一脸焦急地快步而来,见到他,连忙压低声音道:“崔护卫!出事了!”
崔九眉头一皱,示意他到廊下说话。
赵管事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大人!天牢传来消息,李崇……李崇在狱中用碎瓷片割腕‘自尽’,被救回来了!人没死成,却在墙上留下了一行血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骇然:“血书上写着:‘顾昭之,你护不住她一辈子’!”
这充满了怨毒与疯狂的诅咒,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而此时,书房的门被从内拉开。
苏晚走了出来,眼角虽还带着一丝红晕,但神情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坚毅。
她显然听到了赵管事的话,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了一抹冷笑。
“他错了。”她望着远处天际的晨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来不是要他护我一辈子……”
她回过头,望向那扇依旧紧闭的书房门扉,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收拾十年心碎的男人。
“……是我要,陪他走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