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立刻掐灭烟锅子站起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张干事,您怎么出来啦?”
被称作张干事的人没理他,径直走到黄科长面前握手,指节上还沾着油墨:“对不住黄科长,我出来的晚了,我是厂办的。”
“刘厂长让我先接待你们,里面请。”
办公楼走廊的水泥地上布满裂缝,风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烟蒂纸屑。
墙上的生产进度表用红漆画着歪歪扭扭的曲线,最近半个月的格子全是空的,旁边贴着的检讨书墨迹晕开,“深刻反省”四个字被人用指甲划出了道道白痕。
会议室的门是用三合板钉的,推开门时“吱呀”作响,露出里面斑驳的墙皮。
长条木桌上摆着四个豁口的搪瓷缸,缸底沉着褐色的茶垢,其中一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缸子边缘,还粘着块没刮净的肥皂沫。
“刘厂长马上就到,您二位先喝口水歇歇。”张干事给他们倒着热水,“最近厂里事多,刘厂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窗外突然传来铁器碰撞的声响,宋书意探头望去,只见三个工人蹲在晾皂架下打扑克,其中一个把红桃 K 插在帽檐上,出牌时甩得啪啪响。
黄科长顺着宋书意的视线看过去,隐晦的皱了皱眉,工作时间打闹玩笑,像什么样子!
偏偏张干事习以为常,甚至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乐呵呵的说:“工友们干活干累了就打两把牌休息休息。”
正说着,张干事听到门外的动静,站起身来开门。
刘厂长摇着一把竹骨扇走进来,扇面上“两袖清风”四个字被汗水泡得发涨。
他穿着崭新的蓝黑色工装,领口别着枚镀金像章,与身上那股子廉价香皂味格格不入。
“黄科长大驾光临,我是有失远迎啊。” 刘厂长的扇柄在掌心敲着拍子,老神在在道。
宋书意忍不住皱了皱眉,她前世对这种人已经司空见惯了。
八面玲珑的老油子,笑面虎似的,见谁都笑眯眯的,遇事他第一个跑。
刘厂长语气熟稔,“黄科长最近忙坏了吧,我这厂子也是,天天被物资局的人追着要报表,头都大了。”
黄科长虎目一瞪,掏出笔记本翻开,钢笔在 "第二季度任务完成率 40%" 下面画了道粗线。
他厉声厉色道:“刘厂长,肥皂厂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完成配额了,这个情况你是了解的。”
“昨天李家庄公社还派人来反映,说防疫用的消毒皂断供快半个月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么大的肥皂厂连几箱肥皂都做不出来!”
这还是宋书意第一次看到黄科长掏出了‘书意表’,不过也可以理解。
前面去过的红旗养猪场和东风副食品厂,虽说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王场长和于厂长所说的困难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问题一解决,两个人都是拍着胸脯的保证后面的供给,但刘厂长与他们的态度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是恶劣很多。
“消毒皂?”刘厂长突然提高声调,扇子“啪”地合上,“黄科长您是不知道,那玩意儿得多费烧碱。我们厂是有多少配额就产多少肥皂,现在物资局卡得死,上个月的配额只发了三成,我总不能让工人空着手干活吧?”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正好落在“严禁随地吐痰”的标语上。
“一派胡言!”黄科长冷哼一声,将手里的‘书意表’拍在会议桌上,“上个月物资局的配额是少发了不假,但你们哪回没有多要?但是一季度你们可是多要走了四成的配额。”
“光是今年的一季度,肥皂厂就零零散散多要走一百斤烧碱,猪油和棉籽油加起来要快二百斤了,这些东西至少能多做几千块肥皂。”
“握着这么多材料还跟我哭穷,你们肥皂厂要干什么!”
刘厂长面上依旧是笑容不变:“黄科长您看您生什么气啊,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我们肥皂厂向来是本本分分做事,哪儿会干这种事啊。”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自己看看吧。”黄科长将‘书意表’推向刘厂长。
粗略的扫了一眼表格的内容,刘厂长越看越心惊,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
他不在意的将表格丢在桌子上:“这劳什子的表格怎么能算数呢,我们肥皂厂每个月的配额都是定量的,就算是多要,也要看物资局给不给啊。”
“黄科长你也不用拿着几张纸诈我,生产出来那得怪机器,你逼我也没用啊。”
“就说那台D国造的搅拌机。”刘厂长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皮鞋底的铁钉刮着水泥地,“前天刚烧了电机,我让机修组的人拆开来一看,里头的铜线圈都锈成豆腐渣了。联系了五个维修点,都说没配件。”
这话说得不假,肥皂厂的就这么一台全新的机器,剩下的都是国外淘换来的二手货,三天两头出问题,黄科长在市总供单位的时候还帮着联系过维修点。
刘厂长对着黄科长大吐苦水,一时间黄科长的注意力都被机器维修的问题吸引了。
宋书意的目光落在窗外后院的煤堆上。
那堆无烟煤码得像块方砖,棱角分明,显然是刚从矿上拉来,这种优质煤在黑市能换两斤粮票一斤,寻常厂子根本舍不得用。
就算是肥皂厂这种大厂,一口气囤这么多煤块,也算是大手笔了。
她假装整理头发,控制着目光四处看,垂眸看见刘厂长皮鞋后跟上沾着的红泥,那是河岸边特有的淤泥。
而四通八达又野草丛生的河边十分隐蔽,往往是黑市的庇护所。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补丁工装的青年扛着麻袋跑过,麻袋口没扎紧,露出半块印着五角星的肥皂坯。
注意到会议室的窗子开着,他意识到里面有人,一个趔趄撞在晾皂架上,麻袋里掉出十几块肥皂坯,滚落在地。
“陈石头你找死啊!” 刘厂长猛地站起来冲向窗边,窗框被他撞得哗哗响,“慌慌张张赶着去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