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刚刚被扔回来的手锯,静静地躺在赵丰年面前的石地上,冰冷的金属表面倒映着烛火微弱的光,像一只窥探深渊的独眼。
拾荒者最后那句话,比断臂处碳化的伤口更加灼痛,每一个字都化作冰冷的蛆虫,钻进赵丰年的骨髓深处。
清道夫。
它清理的**,是那些被丢下来的、新鲜的、还带着地面气息的……
残肢。
一股极致的寒意,并非源于环境的湿冷,而是从他被掏空的、绝望的内心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
他终于明白了。
他锯断自己手臂的整个过程,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喷涌而出的鲜血,那被烙铁按住时升腾的焦臭浓烟,所有这一切,都不仅仅是一场残酷的自救仪式。
那是一声钟鸣。
一声用他自己的血肉敲响的、邀请深渊食客前来赴宴的钟鸣。
而那个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手持铁杖的恐怖存在,正是被这股盛宴的气息吸引而来的第一位宾客。
他差一点,就用自己的一部分,杀死了完整的自己。
“你……你早就知道?”
赵丰年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而嘶哑变形。
他死死地盯着拾荒者那张在烛光中忽明忽暗的脸,试图从那片死寂的荒原上找到一丝算计得逞的痕迹。
然而,他只看到了漠然。
“在这下面,任何新鲜的、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都是信号。”
拾荒者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仿佛在解释水为什么会向下流,“你的血,你的肉,你的哀嚎,都是。它们会惊动两种东西:一种是像我这样,寻找可用之物的拾荒者;另一种,就是负责维持此地‘洁净’的清道夫。”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于哲思的、深刻的厌恶。
“它不是在捕猎,赵丰年。捕猎,是一种带有欲望和目的的行为。而清道夫没有欲望,它只是一个程序,一个被设定好用以抹除‘异常’的程序。你,就是那个异常。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这番话语,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加令人绝望。
它将赵丰年从一个“猎物”的身份,贬低成了一个无机质的、需要被删除的乱码。
在清道夫的逻辑里,他甚至不配被称为敌人。
“那……它为什么会离开?”
赵丰年无法理解,在那样近的距离下,他们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拾荒者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积水,然后在满是尘埃的石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
“这里,是它的巡逻路线。它每天都会沿着固定的路径走一遍,处理掉所有沿途的‘**’。我们,恰好就在路线的边缘。”
他随即又在圆圈的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但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赵丰年最后的侥幸,“它虽然没有眼睛,却能‘感知’到生命。你的心跳,像一面破鼓。你的呼吸,像一具漏气的风箱。你身上那股浓烈的、属于活人的恐惧,在黑暗里就像一座灯塔。”
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如果不是我切断了你与这片黑暗的所有连接,用我的‘静止’包裹住了你的‘喧嚣’,清道夫的铁杖,敲碎的就不会是地面的石头了。”
赵丰年沉默了。
羞耻与后怕,如同两条毒蛇,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绞缠。
他曾是精英刑警,是潜伏与追踪的专家,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他却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致命的破绽。
他引以为傲的所有技能与经验,在这片颠覆了所有法则的深渊里,变得一文不值。
他终于明白,自己付出的那条手臂,换来的不仅仅是一碗食物和暂时的栖身之所。
他还换来了一位导师。
一位用死亡和恐惧来授课的、最残忍的导师。
“那么……我该怎么做?”
他问出了这句话,这个问句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彻底的臣服。
他将自己仅存的意志,交到了这个神秘的拾荒者手中。
拾荒者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抹掉了地上的痕迹,重新坐回火堆旁,那具佝偻的身体再次放松下来,仿佛刚才那场致命的危机从未发生过。
“你的下一课,是学着如何**。”
他沙哑地说道。
赵丰年一怔。
“不是真正的死亡。”
拾荒者抬起眼皮,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而是学会在你需要的时候,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一滩污水,一片不会呼吸的影子。你要学会欺骗自己的身体,让它相信你已经死了。你要控制你的心跳,放缓你的呼吸,冷却你的血液,直到你身上所有属于‘活物’的气息,都彻底消失。”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个活人,如何能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这不可能……”
赵丰下意识地反驳。
“清道夫每天都会来。”
拾荒者打断了他,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转圜的余地,“它会一次比一次更靠近这里,因为你伤口的气味会持续吸引它。在上面的那些‘客人’找到你之前,你有很多次练习的机会。每一次失败,代价都一样。”
他没有明说代价是什么,但那根沉重的铁杖,以及它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如同丧钟般的节拍,已经说明了一切。
拾荒者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从麻袋里掏出一块破布,开始擦拭那根黑色的铁钩,仿佛那才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事情。
没有指导,没有示范。
只有一道冰冷的、关乎生死的考题,被扔在了赵丰年的面前。
赵丰年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他强迫自己回忆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当拾荒者的手按住他肩膀时,那种万物归寂的、绝对的静止。
他开始尝试放缓自己的呼吸。
然而,断臂处的剧痛,后背撕裂的伤口,以及内心深处那无法遏制的恐惧,都像是一只只无形的手,在拼命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的每一次吸气都短促而艰难,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的心脏,更是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向整个黑暗宣告他的存在。
他失败了。
他甚至连第一步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拾荒者停下了擦拭铁钩的动作。
他站起身,走到赵丰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的身体,不听你的话。”
他用陈述的口吻说道,“因为它太‘满’了。装满了多余的力气,多余的念头,多余的恐惧。”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抬起脚,用那只包裹在破烂鞋子里的脚尖,精准而用力地踢在了赵丰年断臂的伤口上。
“呃啊——!”
一股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的、爆炸性的剧痛,瞬间席卷了赵丰年的全身!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向后弓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就在他因为剧痛而陷入痉挛,身体能量被瞬间榨干的那个刹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
世界,在那一瞬间,陷入了奇异的空白。
“记住这种感觉。”
拾荒者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耳语,清晰地穿透了他那片混乱的痛觉。
“在你的身体被痛苦彻底填满的时候,它就没有多余的空间,去留给恐惧了。”
他收回脚,重新坐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丰年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他身下的每一寸地面。
他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他明白了。
要想学会“死”,他必须先经历一次又一次,比死亡本身更加痛苦的……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