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手锯的重量,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赵丰年的右手上,也压在他的灵魂深处。
锯齿上凝固的血污已经开始发黑,暗红色的血肉碎屑填满了齿间的缝隙,散发出一股铁锈与**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味道,正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就是用这件粗劣的凶器,亲手终结了过去的自己。
剧痛如同不休的潮汐,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他那被烙成焦炭的断臂。
每一次心跳,都会将一股灼热的、撕裂般的痛楚泵送到全身。
然而,比疼痛更清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与空洞。
他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容器,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苟延残喘。
拾荒者就坐在他对面,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静静地观察着。
他没有再开口,但他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催促,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丰年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艰难地将自己撑离冰冷的石壁,挪到那碗清水前。
这半碗水,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洁净之物,是他用一条手臂的代价换来的早餐的一部分。
现在,它将用来清洗那件夺走他手臂的工具。
这循环充满了荒诞而冷酷的讽刺。
他撕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水与污泥浸透的警服的一角,动作迟缓而笨拙。
布料浸入清水的瞬间,一小片浑浊的血色立刻在碗中晕染开来。
他没有在意,只是将湿布裹在手指上,开始擦拭那柄手锯。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
他只有一只手,必须用双腿固定住锯身,再用那只颤抖的右手,一点一点地抠挖着锯齿间的污垢。
他的手指被粗糙的铁锈磨得生疼,每一次用力,都会牵动后背与断臂的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抽搐。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手锯上,与那些正在被清理的血污融为一体。
他擦得很慢,很用力,近乎偏执。
他不是在清理一件工具,他是在进行一场仪式,一场与自己和解、或者说,向这个新世界彻底投降的仪式。
“牙齿,要永远保持锋利。”
拾荒者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中响起。
赵丰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生锈的牙齿,咬不动肉。”
拾荒者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极致的、源于无数次实践的功利主义,“它只会让猎物在痛苦中挣扎得更久,流出更多的血,发出更大的声音。那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或者,让猎物在死前,反过来咬断你的喉咙。”
他伸出自己那黑漆漆的、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牙齿。
“你的牙齿,你的指甲,你手里的这块铁。”
他平淡地陈述着,“从今天起,它们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任何一部分的迟钝,都可能让你变成别人嘴里的肉。”
赵丰年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清理着手中的铁器。
他明白了。
在这个深渊里,不存在“工具”的概念。
所有的一切,要么是武器,要么是累赘。
他手中的这柄手锯,是他活下去的凭依,是他在这片黑暗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不会背叛的“牙齿”。
他必须熟悉它,保养它,将它变成自己手臂的延伸,甚至是意志的延伸。
他的心中,那份源自文明世界的、对血腥与残忍的厌恶,正在一点点地被磨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冰冷的求生本能。
他开始仔细地观察每一个锯齿的缺口,感受铁锈在布料摩擦下剥落的质感。
他的动作不再仅仅是清理,而是在熟悉,在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半碗清水彻底变成一碗浑浊的血水时,手锯终于恢复了它金属的本色。
虽然依旧锈迹斑斑,布满缺口,但齿间的血肉已被清理干净,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冷硬而危险的光。
赵丰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但精神上,却奇异地获得了一种扭曲的平静。
他将这柄属于他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放在身边,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他完成了他的第三课。
也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却又极不寻常的声音,从他们藏身的这条支路深处,遥遥地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沉闷的金属敲击声。
“铛……铛……铛……”
声音很轻,仿佛被厚重的黑暗与潮湿的空气层层过滤,却又顽固地、一下一下地,敲击在人的耳膜上。
它不像管道中水滴的回响,更不像任何生物可能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属于人类造物的、机械的、冷酷的规律。
始终如石佛般静坐的拾荒者,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猛然僵住了。
那是赵丰年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剧烈的反应。
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从一个慵懒而漠然的深渊主宰,瞬间变成了一头绷紧了所有肌肉、准备迎接致命威胁的野兽。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某种混杂着警惕、厌恶与一丝……
兴奋的寒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闪电般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烛芯,猛地一捻。
噗。
唯一的火光,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如同海啸般瞬间吞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赵丰年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那个金属的敲击声,在失去了视觉的干扰后,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
近了。
“铛……铛……铛……”
它在黑暗中回荡,像一个正在从深渊尽头缓缓走来的、手持铁杖的幽灵。
赵丰年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身边那柄冰冷的手锯。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发生了微弱的流动。
拾荒者已经无声地站了起来,他那枯瘦的身体在黑暗中,散发出一股比黑暗本身更加危险的气息。
他凑到赵丰年的耳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流般的耳语说道:“客人,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