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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旅馆的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一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推开。
门外城市边缘铅灰色的天光切割开室内的昏暗与浊臭。
勾勒出一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
姜雨薇。
她穿着略显宽大的素色衣袍,仿佛刚从病榻挣脱。
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呼吸略显急促。
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然而,她的眼睛,那双曾蕴藏星辰大海、此刻沉淀了太多磨难的眸子。
在昏暗的室内像投入平静死水的寒星。
瞬间攫住了角落里那个焦黑躯壳的全部心神。
没有呼唤,没有迟疑。
她的视线穿透弥漫的劣质烟尘与药末的苦涩,精准地、死死地钉在陈瑞身上。
陈瑞靠坐在冰冷的墙角,焦炭般的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
包裹着那个早已裂痕遍布、光芒内敛的金属小瓶。
灰绿色的毒纹在他**的皮肤下不安地蠕动,如同活物在皮下穿行。
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牵动着神经末梢的剧痛。
更牵动着灵魂深处那碾盘般的重压。
龟息蛊丹勉强维系着这具身体不至于彻底崩解。
却也将他钉在生死边缘的刑架上。
就在门开,光落,姜雨薇出现的那个刹那......
陈瑞那仅剩的、未被毒纹完全侵蚀的眼瞳,猛地收缩。
那不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不是苦尽甘来的狂喜。
那凝固在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被汹涌而来。
几乎将他溺毙的痛苦洪流淹没。
是伤心,是绝望,是滔天的愧疚,是千刀万剐也无法偿还的亏欠。
她来了。她还活着。
她正看着他。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是什么?
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毒人?
一个为了微乎其微的几滴玉露,搭上所有人。
最终却连岳琦都拖入无间地狱的废物?
一个拼尽一切,牺牲手臂,焚烧生命。
只换来这具肮脏、破碎、散发着死亡气息残骸的……失败者!
重逢?他配吗?
巨大的痛苦像无形的巨爪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张了张嘴。
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如同砂砾摩擦的抽气声。
他想别开脸,想把自己藏进墙角永恒的阴影里。
想消失在这污浊的空气中,不想让她纯净的目光沾染上自己这身污秽与绝望。
他甚至想蜷缩起来,用那条焦炭般的残臂遮挡住自己脸上痛苦扭曲的纹路。
但他动弹不得。
身体是僵硬的囚笼,灵魂被负罪感钉死在原地。
唯有滚烫的、饱含剧毒腥甜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
从那未曾被毒纹覆盖的脸颊滑落,如同血泪。
砸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腾起一小片腥臭的烟雾。
这泪,比蚀骨的毒藤更让他痛彻心扉。
是对自己无能的控诉,是对雨薇所承受一切的无声忏悔。
姜雨薇没有出声。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又沉静如深海。
将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剧痛、绝望和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愧疚,尽收眼底。
那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惊涛骇浪。
她迈步走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在满地的尘灰上,也像踩在陈瑞的心尖。
她没有去看墙边沙发里眼神复杂、指节因紧张而捏得发白的华老。
也没有在意空气里弥漫的危险与腥臭。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墙角那个被剧毒和愧疚摧残得不**形的男人。
就在她一步步靠近的短短几步间,一种奇异的、无声的变化在陈瑞体内发生。
他皮下那狂躁奔涌、如同沸腾岩浆般试图冲破束缚的灰绿毒纹。
在姜雨薇目光的注视下,在她清冽气息无声逼近的威压下。
竟如被阳光照射的浓雾,开始剧烈地翻腾、收缩!
那种源自血脉最深处、被玉露污染又经死战强化的毁灭欲念。
那股如同万蛇噬咬、要将理智彻底撕碎的尖锐痛楚。
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面前女子的力量,生生压制了下去!
并非治愈,并非净化,更像是一种无形的规则降临。
他那如同失控引擎般暴烈运行的剧毒内循环,被套上了一道坚韧的缰绳。
毒血依旧在体内奔流,但那股随时要爆发的凶戾之气。
那足以摧毁他最后意志的极端痛楚,被强行按捺、平复。
从火山喷发前的地动山摇,变成了深海中更加沉重但也相对“可控”的暗流。
他原本因剧毒冲击而痉挛的肌肉微微松弛。
肺部终于能勉强吸入一口带着霉味,却比之前顺畅百倍的空气。
虽然依旧沉重如铅,依旧痛苦刺骨,但至少……
不再是那濒临彻底崩溃、连神智都要被彻底毒噬的边缘。
华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无声地看着姜雨薇一步步走向陈瑞。
看着陈瑞体内那足以烧穿精钢的毒焰被无声抚平。
看着他那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痛苦被强行按捺下去——
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
仿佛这女孩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镇压这万毒之鼎的唯一“法则”!
姜雨薇终于在陈瑞面前站定,微微俯下身。
那双清澈、仿佛看透一切却又盛满了痛楚的眼眸。
与陈瑞那交织着伤心、绝望、愧疚和一丝因毒受控而短暂恢复清明的眼睛。
在昏沉的光线中静静对视。
空气凝滞。
旅馆外远处隐约传来城市的喧嚣。
更凸显着屋内这死一般的寂静和华老屏住的呼吸。
最终,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没有去碰他那狰狞可怖的焦臂与毒纹。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言喻的重,轻轻抚上他那流淌过毒泪的冰冷脸颊。
“我在等你。”
她的声音极轻,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
像投入陈瑞死寂心湖的第一颗石子。
“活着回来了,陈瑞。至少这一点,你没有食言。”
指间传来的冰冷触感,和她话语中沉重的含义。
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陈瑞所有徒劳的防御。
压抑已久的悲鸣终于冲破堵塞的喉咙。
化作一声低哑到不成调的呜咽,混合着更多的毒泪汹涌而下。
她的到来,强行稳住了他体内狂暴的剧毒。
却也将那份沉重的等待与生还的“承诺”。
化为最深沉的锁链,将他残破的灵魂。
与眼前这个他几乎没能力再去守护的女子,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角落里,华老无声地咽了口唾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窗外,对面楼顶监视点的微光一闪而过。
像是鬣狗在黑暗中闪烁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