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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姐王安心家略坐了坐,喝了碗温热的粗茶,姐弟俩便提着篮子去了屋后的菜园子。
大姐家的园子拾掇得极好,垄沟分明,菜蔬水灵。就他们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种了这足有半亩的菜地,确实吃不完。
王安心手脚麻利,专挑着最水嫩的青菜薅,又砍了十颗裹得紧实、个头饱满的大白菜,装了满满一篮子,还嫌不够,又用麻绳捆了好几捆。
王安平看着堆了小半板车的菜,心里既暖又涩,他将菜在牛车上码放稳当,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大姐,赶着牛车“吱吱呀呀”地返回了公社供销社。
一个大号的水缸花了九块钱,又添了一块钱买了两个肚大口小的咸菜坛子。
看着板车上小山似的菜蔬,王安平盘算着:省着点吃,加上咸菜坛子腌制的,支撑一个多月应该没问题。
到时候再在村里买些耐储存的大白菜和土豆,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天,一家人的菜碗里总算能有点绿意了。
至于大姐要给的鸡鸭,王安平是说什么也不能要的。
这年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紧巴巴的,鸡**就是银行,鸭蛋就是油盐钱。
他真要是厚着脸皮拿了,不单自己家会被人戳脊梁骨骂“打秋风”,更会连累大姐在婆家难做人。就是现在拿了这些菜回去,大姐村里怕是也少不了闲言碎语了。
“驾!驾!驾~~~”王安平吆喝着老牛,沿着坑洼的土路往家赶。冬日的田野空旷寂寥,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刚拐过村口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迎面就撞见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正是周瘸子!
“吆!这不是周叔吗?昨儿上山收获咋样?逮着野鸡兔子没?”王安平勒了勒缰绳,让牛车慢下来,脸上挤出笑容打招呼,心里却暗自警惕。
“草狗啊!哪有那么容易哟!”周瘸子停下脚步,脸上堆起和往常无异的憨厚笑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就是上去碰碰运气,空手回来咯。你这去供销社了?嚯,买这么大个水缸?还拉这么多菜?”他浑浊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板车上的水缸和青菜白菜。
“嗯,刚买的缸。菜是从我大姐家拿的,她家菜多吃不完。”王安平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平常,“您忙着,这天儿冷,我先回去了!”
“哎,好,慢走啊!”周瘸子侧身让开路,脸上依旧挂着笑。
王安平抖了下缰绳,牛车继续前行。走出几十米远,他忍不住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向身后。
周瘸子还站在原地,面朝他的方向,身影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单薄,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王安平心里默念:但愿……只是个误会吧!他收回目光,用力甩了下鞭子,催着老牛加快了脚步。
将牛车稳稳赶到家门口,正巧碰上扛着锄头路过的堂哥王安柱。王
安平喊住他帮忙卸下水缸和菜。沉重的陶缸落地时发出闷响。王安平道了谢,赶紧把牛车和大水牛送还给队里。
“大哥,怎么带这么多青菜回来呀?”二妹王安琴看着堆在院角绿油油的青菜,有些发愁,“大白菜还能放地窖里存着,这些青菜娇气,放不了几天就蔫黄了。”
“大姐非要给,推都推不掉。”王安平无奈道,“二妹,你挑些好的出来,仔细洗干净了。等会儿切碎,加点盐揉一揉,腌成咸菜疙瘩,也能当个下饭的小菜。”
“嗯!知道了!”王安琴应着,又指了指地上的大白菜,“那这些放哪儿?”
“我来弄,就码在厨房墙角通风的地方。”王安平弯腰抱起几颗沉甸甸的白菜,“你去忙你的。三妹,你也别光看着,搭把手!”他瞥见三妹王安慧正蹲在一边逗小妹玩。
“我什么时候光看着了?”王安慧立刻跳起来,小嘴撅得能挂油瓶,“我哪天没干活?现在不是没活干嘛!哥,你冤枉人!我不喜欢你了!不跟你好了!”她气呼呼地扭过头去。
王安平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抱住他腿不放的小妹轻轻拉开:“小妹乖,自己玩会儿,大哥要搬东西。”他抱起白菜走进厨房,找了些干燥的稻草铺在阴凉的角落,将大白菜一颗颗小心地码放整齐。
搬完菜,王安平拿起水桶和抹布,开始仔细清洗新买的大水缸。
倒了两次水,里外都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挑着扁担去水塘,一趟趟地将水缸灌满。
转眼三天过去。
这三天里,王安平借着各种由头往三爷爷王信家跑了好几趟,明里暗里打听周瘸子那事儿。可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王信沉着脸摆摆手:“急什么?该有信儿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王安平心里像猫抓一样,却也只能按下焦躁。
他明白,这种事,组织上肯定要暗中调查,搜集证据,不可能打草惊蛇。
要等周瘸子自己露出马脚,急也急不来。
后面两天,他叫上王安柱和徐成,三人结伴进了后山。
这次不是去割草,而是砍硬柴。
碗口粗的枯树枝被斧头劈开,手臂粗的硬木被锯成段,再用绳子捆扎结实。王
安平力气大,挑的担子格外沉实。
两天下来,院子拐角处堆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垛,整整齐齐,散发着松木和杂木的清香。看着这足够烧到来年深秋的柴火,王安平心里总算多了份过冬的底气。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地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王安平将几根耐放的山芋丢进箩筐,穿上那件厚实的旧军大衣,紧了紧腰带。
“妈,我进山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母亲陈秀红追到门口,眼神里满是哀求和化不开的担忧,声音都在发颤:“老大……再等等不行吗?眼瞅着队里就要分红了,手里也能宽裕点……山里太险了!那大雪封山是闹着玩的?你要是……你让妈和这几个小的可怎么活啊……”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王安平心头一酸,但还是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笃定:“妈,没事的!上次那地方有个大水潭子,里面鱼多着呢,又大又肥!我上次抓的那条就是从那儿弄的。趁着还没下大雪,我赶紧再去一趟,多弄点回来腌上,正好过年添道硬菜!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完,他不再犹豫,拿起斧头丢进箩筐,将箩筐绳熟练地缠绕在扁担上。
“大哥,你一定要小心点!千万要小心啊!”二妹王安琴眼眶红红的,追到院门口叮嘱。
“知道了!”王安平背起沉甸甸的扁担和箩筐,感受着那份熟悉的重量压在肩头,“今儿晚上我肯定赶不回来了,最迟明天晚上,一准到家!”
他顺手将挂在土墙上的镰刀也丢进背后的箩筐,最后抄起靠在门边的斧头,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凝结着霜花的枯草。
“老大……千万……当心……”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追了出来。
“知道了!”王安平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灰蓝色的薄雾和凛冽的寒气中。
还没走到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就看见王安柱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手里也拿着根扁担,上面盘着结实的麻绳,正跺着脚取暖,嘴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平子!你咋磨蹭到现在才来?”王安柱一看见他,立刻嚷嚷起来,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亮。
“急啥?这天还没大亮呢!”王安平走近了,看到王安柱冻得通红的鼻头。
“我鸡叫头遍就过来了!都等半天了!冻死个人!”王安柱搓着手抱怨。
“跟你爹妈说好了?”
“那必须说好了啊!”王安柱拍着胸脯,“不过我就说跟你出去转转,找点山货,最迟明儿个一准回来,可没敢提深山老林这茬儿!”
王安平停下脚步,神色严肃地看着王安柱:“柱子,丑话我得说在前头。”
王安柱立刻收敛了嬉笑,认真点头:“你说,我听着。”
“跟我进山,行。但一切行动,必须听我的指挥!我说走就走,我说停就停,我说撤就得立刻撤!要是做不到,或者半道儿瞎逞能、不听招呼……”王安平盯着他的眼睛,“那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往后你就在村里老实待着,别想再跟我进山半步!明白了吗?”
王安柱被他的气势镇住,连忙点头如捣蒜:“呃呃呃!明白!明白!我啥时候没听过你的?你指东我绝不往西!你放心!”
王安平这才点点头,继续迈开步子:“那走吧!”
大地覆盖着一层晶莹的薄霜,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着清冷的光,宛如撒了一层细碎的盐。
空气冷冽得吸一口都刺肺管子,但视野却异常开阔清晰,远山近树都轮廓分明。
王安平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这景色是真美,可也真他**冷啊!
“平子,”走了一段,王安柱凑近些,压低声音问,“不喊四眼(徐成)那小子一起吗?”他们仨可是从小光**玩到大的铁三角。
王安平脚步没停,语气平淡:“怎么喊?他那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见‘深山’俩字腿肚子都得转筋。再说了,这事儿还得我上赶着求他不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兄弟一场,他要有难处,我二话不说。可这进山,讲的是自愿,是胆气,是信任。等他自个儿想通了,真有那份心,不用喊,他自然会来。现在,强求没意思。”
王安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提徐成的事。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贼兮兮地一笑,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哎,平子,你看!”
王安平扭头一看,只见王安柱掌心躺着一颗还带着温热余温的水煮蛋,蛋壳光溜溜的。
“就这?我还以为你摸出个金元宝呢。”王安平失笑。
“给你吃!”王安柱不由分说地把鸡蛋塞进王安平手里,“早上出门,我妈硬给我塞了四个鸡蛋,我路上吃了仨,这个专门给你留的!还热乎着呢!”
王安平心里一暖,也不客气,接过鸡蛋在扁担上轻轻一磕,麻利地剥开蛋壳,露出里面嫩白的蛋白。他咬了一口,浓郁的蛋香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散开。“你小子,四个鸡蛋就给我留一个?够抠门的啊!”他笑着调侃。
“嘿嘿,”王安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从怀里摸出两个,“这不是还有嘛!等会儿歇脚的时候再吃!”他拍拍鼓囊囊的胸口,脸上带着点小得意。两人相视一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霜花,朝着被晨光染成金色的莽莽群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