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二月,江潮初涨。
晨雾未散时,苏录与朱子和已至江畔。两人爬上奇形怪状的黑褐色礁石,寒冷的江风吹得他们鼻头发红,却精神抖擞。
极目望去,宽阔的江面烟波浩渺,远处的船只在朦胧中若隐若现,似漂浮于云海之上。岸边木棉花蕾含苞欲放,为清冷的江景增添了一抹亮色。
“快看。”朱子和忽然激动道:“太阳要出来了!”
顺着他所指,苏录看到水天交界处的云层边缘,泛起一丝极淡的金红。
很快,这抹微光悄然漫开,将江上的雾霭晕染成浅粉,层层迭迭的云翳也被点燃,从绛紫到橘红,不断变幻,瑰丽壮观到令人忘记呼吸!
待到水天皆被染成了赤金,一轮红日便从那水天一色处探出头来!
随着红日渐升,那红也越来越浓重,连江上的白帆、岸边的群山都被染成了琥珀色。木棉花也在晨光中怒放,仿佛江岸都被点燃了!
苏录和朱子和沉醉地望着这壮阔的奇景,直到太阳高高升起,天地间变得明亮如常,两人才回过神来。
“山河壮哉!伟哉长江啊!”朱子和兴奋地大喊大叫道:
“老山长说得一点都没错,生在江边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实在太不应该了!不,是罪不可恕!困居书斋的蠹鱼,怎么能写出气吞山河的好文章?!”
“确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苏录毕竟吃过见过,没有朱子和那么激动,但也无比感慨道:“这样的奇景哪怕天天发生在身边,你不早起走出来,也永远看不见这江潮托日、天地同色之壮美!”
“元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长江尚且如此壮美,真不知道沧海还能美成什么样?”朱子和不禁憧憬道。
“想去看海还不简单,随便跳上条船,今天晚上你就‘轻舟已过万重山’。”苏录指着江面的帆影笑道:“再过两天,就能看到‘浩浩长江入海流’了。”
“就是看完之后,俩月都回不来。”朱子和苦着脸道:“要是逆水行舟也一样快就好了。”
“哈哈,就等你发明出来了!”苏录大笑着转身道:“快点回去了,别耽误上课了。”
“等等我。”朱子和赶紧跟着下了礁石,往城门口奔去。
~~
入学拜师后,苏录便按部就班地忙碌起来。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过早饭便赶去书院聆听老山长的教诲。
老山长虽然每次都是想到哪说到哪,甚至偶尔还会重复,甚至自相矛盾。但一位老翰林高屋建瓴的真知灼见,还是令苏录茅塞顿开,感觉不只是作文,各方面都提升巨大。
而且老山长要求他们不要坐困书斋,要积极走出去,看山河美景、体民间疾苦、尝人间百味……今早来看长江,也是老山长的课程之一。
本来老山长还想一起来,却被周山长死活拦下了。开什么玩笑,老山长都八十多了,让江风一吹,回去病了怎么办?
书院的老祖宗,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
老山长怏怏止步,只能让苏录和朱子和看完之后,回来讲给自己听了。
两人回去上课时,先听刘先生讲四书经义,然后听另一位梁先生讲《大明律》……童试是要考《大明律》的,而且还要考表判的。
表判中的判就是判决词的意思,不懂《大明律》以及各种相关的司法解释,如何能写得出来?
课间时,众同窗便围着苏录,向他请教各种作文的方法,请他指点自己的问题。苏录始终十分耐心,对他们倾囊相授,每每令其茅塞顿开,感激涕零!
同窗们从来没想过,飘零半生……呃,混沌半生,会在弘治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一位无私的救星,照亮他们一片灰暗的前途。除了一声‘义父’,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对苏录的感激之情了……
不到一个月,彼此就建立起了深厚的‘父子’之情……太平书院的‘弃儿’们有多思念他,他们就多敬爱他。
苏录也从众义子口中,了解到了刘先生为什么那么丧……
“先生年轻时也算是神童,他十五岁应县试,中案首,接着拿下了府试第二、院试第三,险些成就了小三元的佳话!”
“当时那真是春风得意,大家都夸他是天才,认为功名于他如探囊取物!包括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谁知转眼过了半个甲子,他却还没考上举人……”
“我感觉刘先生的学问很好的呀?”苏录不解问道:“就算以前运气不好,但现在已经可以靠实力中举了吧?”
“问题便出在这里,起先学问不够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的学问早就到了。可又没完没了走起了背字……先是丁父忧,然后丁母忧,足足耽误了他三科。四年前无忧可丁了,自己又在考试时生病,被抬出了贡院……”
“去年秋闱,他终于平平安安考了下来,以为这下就可以时来运转了吧?没想到主考官只喜欢提拔年轻人,嫌他五十岁太老了……结果,同考官已经推荐了他的卷子,还是被黜落了。”邓登瀛叹息连连道:
“这下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戏了,师娘也实在顶不住压力,回娘家去了……”
“听说唐伯虎也是永远没戏之后,老婆跟他和离的。”有同窗插嘴道。
“不是,唐伯虎那是失和休妻。”邓斋长不愧是官家子弟,知道的就是多。
“哼,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年徐廷瑞把闺女嫁给唐寅,是看重他的才名,认为他必定高中。现在他永无出头之日了,当然要弃他而去……”众同窗愤愤道:“真没意思……”
“不,你们错了。”苏录却摇头道:“徐氏是唐伯虎的原配,在弘治七年就去世了。弃他而去的是续弦……说起来,唐伯虎的父亲、母亲、儿子、妹妹亦在这一两年内相继离世的。”
他可是看着唐伯虎的故事长大的。
“那唐伯虎确实比咱们先生惨多了。”众同窗自然对义父之言深信不疑,纷纷叹息道:“真是麻绳总挑细处断……”
“然后先生就变成这样了?”苏录又轻声问道。
“唉,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直接原因……”邓斋长又叹息一声,众同窗神色黯然,要不是义父发问,他们断不想再自揭伤疤。
“乡试九月十五放榜,先生九月底就回来了,当时看起来还好……当然也可能是我们太粗心。”邓斋长眼圈发红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先生回来就跟师母和离了。之后他孑然一身,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我们身上,对我们每个人都倾尽全力……可惜我们在之前几次升斋失败后,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也不光怨我们啊!先生去成都那仨月,代课的苟先生一点都不负责,还阴阳怪气嘲讽我们,说我们对书院没有用处……”同窗们愤然道:“整天在那人手底下,谁还不泄气?”
“人家诚心斋学习本来就比我们好,周山长又天天给他们开小灶,考试的题目也都是周山长出的,我们能考过他们就怪了!”同窗们人人一肚子牢骚。
“唉,总之各种原因都有吧,结果去年年底重新分斋,我们正意斋一个都没升上去……”邓斋长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苏录和朱子和道:
“二位来的时候想没想过,学堂里为什么会有两张空座?我们为什么只有二十八个人?”
“因为少了两个人?”苏录轻声问道。
“对。”邓斋长点点头,闷声道:“一个看不到希望,转到别处去了……”
“另一个,本是我们斋里最好的学生,他一直日以继夜地学习,希望能升到诚心斋。结果受不了打击,看榜回来便发了癔症……”顿一下他哽咽道:
“是我跟刘先生把他送回家的,他家里人自然又疼又气,把火全都撒到了先生头上。不仅臭骂他,还用脏水泼他……”
“我气不过跟他们理论,先生却不让我说话,而且……”邓登瀛终于呜呜哭了出来:“还跪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发泄……”
苏录和朱子和都是一脸震惊,没想到背后竟是这般惨剧。
“这下对方也不发作,跟先生对着痛哭起来。”邓登瀛抽着鼻子道:
“放假时,我们去看过先生几次,还陪他过了个年,可先生还是越来越消沉,把责任都归咎于自身……”
“这怎么是先生的责任呢,都怪我们自暴自弃呀……”同窗们也纷纷掉泪道:
“我们今年洗心革面,发奋读书,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能让先生振作起来呀!”
这时,苏录桌边的窗户忽然敞开了!
学生们吓了一跳,就见刘先生泪流满面站在窗外,泪珠沾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微微颤抖。
他对弟子们垂泪道:
“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魔怔了一样执着功名,淑芬也不会对我彻底失望。我若不离开三个月,一直好好教你们,你们断不至于一个也升不上去,明安也不会得癔症了……”
“先生,我们不怪你……”弟子们也纷纷落泪,师生隔墙而泣。“先生,我们再振作起来,努力一次吧!”
弟子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渐渐融化了刘先生心中的寒冰,化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缓缓点头,朝弟子们绽出了久违的笑容道:“好,我们再努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