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少小荷锄于野。赤日流火,汗透鹑衣,滴土成烟。蜀黍如戟,叶若霜刃,刿肤成创,几至眩仆于地。途则遭人白眼,豪右欺我无力。归则粝食果腹,难咽抻颈如鹅。夜不能寐,握拳抵膺,乃笃志力学,纾此穷蹙!”
“及长,幸得青眼,负笈书斋。鲜衣洁膳,不复沾尘;危坐谈经,何须曝日?邻里笑问‘公子安’,邑绅称许‘可造材’。方觉闾阎之间,春风和煦,青山绿水,恍若隔世。然田畴未改,炎凉依旧,非世态之变,乃吾身异位耳。”
“嗟乎!心随境迁,吾之戒也。昔憎膏粱骄横,今忘垄亩之辛;向怨门阀天堑,今耽优渥之遇。沾沾自喜,何异于向所诋者?陶侃运甓,不忘忧患,司马警枕,以戒晏安。况吾未达,更当惕然自警——”
“来时路近,汗痕未晞;初心如炬,烛照昏衢。南风起时,勿忘北陆之寒;三餐饱后,当念五谷之艰。享安荣而念疾苦,非矫饰以博名,实惧心为物役也!”
翌日清晨,老山长一口气念完苏录这篇散文《变形记》,畅快地大笑道:“好好好,这就是我要的,有血有肉有真心的好文章!”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他又高兴地夸赞道:“以后写文章尽量带着这份真心哟……”
“是,学生谨记山长教诲。”苏录说着苦笑道:“只是学生见识鄙薄,学疏才浅,能有感而发的文章实在太少。”
昨晚他搜肠刮肚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拢共也写不了十篇八篇这种文章……
“学生更不行。”朱子和同样苦恼道:“学生见识更少……”
他昨晚回去憋了一晚上,愣是没交出一篇真心文章。
其实写是写了一篇,但名叫《义父颂》,不适合公开传阅呀。
“呵呵。”听了两人的苦恼,老山长理解地笑道:“这很正常,年轻人经历的少,知道的也少,所以才会‘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嘛。”
“那就缺啥补啥,经历的少就多走多看,知道的少就多接触嘛。”他对二人笑道:
“昔周公见农夫‘无衣无褐’‘采荼薪樗’,方知稼穑之艰难,乃作《七月》。当年我按临岭南,见疍民栖身船底,冬夜以废网裹儿,归来夜不能寐,遂作《腊月歌》一篇,令有司动容,稍解疍民之困,据说至今岭南的船上人家,还在传唱此歌。”
“所以读书人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天地人间养文气。只有见过农民耕耘,才能体会到‘粒粒皆辛苦’,再写民本时,便有了疾苦心;看了山河辽阔,才能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再写天下便有壮阔气……你们有仔细观察过长江吗?”
“没有。”两人惭愧地摇头。
“长江就在家门口,却不好好观察,实在太不应该了。”庞山长摇摇头道:“以后每个月都要去看一次,连续看一年,再写一篇文章给我。”
“是。”两人赶忙应下。
“不只是看,每见一事,必记其五:时也,地也,人也,状也,心也。”庞山长又吩咐道:“对人,须得‘察其色、闻其声、体其劳、感其心’,砚台里须盛三分汗水两分泪,方得人间笔墨。那时节再提笔,自有血肉丰满、真情满满的文章涌出来。”
“是,弟子谨记。”两人赶忙应声道:“自今日起,多看多听多记。”
“当然了。只靠亲身经历,所得还是太少太慢,让你们放下学业去遍历人间疾苦也不现实。”老山长又笑道:
“这就要借助别人的力量了,一是多看名家的文章笔记,借他们的眼睛去了解,共情他们的感受去体悟。二是借助官府的公文,子和弘之应该都能拿到州县的各种榜文。”顿一下他接着道:
“另外老夫虽致仕多年,但省里每月都会寄送邸抄。这是州县都看不到的机密,没法给你们拿回去看,但可以在老夫这里一阅,了解国事民生,风云变幻。这会大大提高你们的眼界,让你们看问题不再局限于一州一县……”
这时预备上课的云板声敲响,老山长笑道:“那么今天就到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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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镇,甜水记。
门挂铃也响起悦耳的叮当声……
结束了繁忙的正月庙会,老板娘给伙计们发了双薪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累瘦了一圈的苏掌柜趴在柜台上,懒洋洋道:“抱歉客官,今日休业,明天再来吧……”
却听到笃笃的拐棍声越来越近,苏有才抬起头来,登时站了起来。
“程,程相公,你老人家怎么来了……”虽然已经明牌了,但看到程秀才进来,苏有才还是很紧张。
“我来看闺女不行啊?”程秀才也一样,虽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但看到这货明目张胆霸着他闺女,还是气不顺。
“爹,你怎么来了?”老板娘闻声从楼上下来,乌黑秀发还披散着,赶紧用头绳简单挽在脑后。休息了几天,她倒是容光焕发,愈加娇艳欲滴了呢。
“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问,难道我就不能来了吗?”程秀才郁闷道。
“哪能哪能,你老快坐。”苏有才赶紧将程秀才让到座位上,又去烧水泡茶……其实平时这些活都不是他的,主要是借此机会躲一躲,好让他爷俩说话。
老板娘也在程秀才边上坐下,爷俩隔着茶几,一阵沉默。
“爹,你有什么事儿?”老板娘先开口问道。
“你俩,就这么过了?”程秀才闷声问道。
“啊……”老板娘意外地看一眼程秀才。她爹作为二郎滩最保守的男人,问出这种问题来,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爹,你又听到啥了?”老板娘不置可否地反问。她和苏有才的原则是不承认不否认,靠到日子再说。
“我还用听吗?”程秀才无奈道:“苏家人都管我叫亲家公了……”
“那你什么意思?”老板娘低下头,小声问道。
“我说的你听吗?”程秀才没好气道。
“爹说好听的就听。”老板娘用最柔和的语气说出最硬气的话。
“你这臭丫头,翅膀是彻底硬了!”程秀才像二十年前那样,抬手作势要打。
“不敢了不敢了。”老板娘也像小时候那样,一副讨饶的小意模样。
爷俩噗嗤笑了,算是翻篇了……
“你这个掌柜的不行啊,这半天还上不来茶。”程秀才又故意道。
“茶来了茶来了。”苏有才这才掀开门帘,端着茶盘从后头出来,给程秀才上了茶,干果茶点还摆了盘,正经花了心思的。
程秀才故意拿乔,看着苏有才给自己斟上杯茶,又给自己端起来,这才伸手接过,神色稍霁道:“别光听我闺女的,不然她会蹬鼻子上脸的。”
“爹,你说啥呢……”老板娘闹了个大红脸。
“哎哎,都是商量着来的。”苏有才却笑得合不拢嘴,道:“老相公今天中午别走了,待会我叫两个菜,咱爷俩喝一个。”
“饭还是要自己做的。”程秀才又教训闺女道:“该下厨房就得下厨房,别把自己当少奶奶娇惯。”
“哦。”老板娘应一声,显然这就是不爱听了。“爹到底有啥事啊?别兜圈子了。”
“确实有个事。”程秀才这才咳嗽一声,缓缓问道:“是关于那郎泉井的……”
“怎么?”苏有才笑容顿敛,这口井实在是两族间最敏感的话题,每次提起来必要见血的那种。
“现在想想,当初我们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其实井里的水够多,容得下两家酒坊。”程秀才有些艰难道:“当年我上书卢县尊时,想的就是求乎上得其中,两家共用郎泉井的。”
“啊?还有这回事?”苏有才顾不上装贤婿了,瞪大眼道:“那你咋不早说呢?”
“那不是后来,我让你爹撅折了胳膊吗?”程秀才没好气道:“为了出口恶气,我也要把郎泉井整个抢回来!”
“那原先是我们苏家的井!”苏有才大声道:“而且当时不是你左一句‘你打我噻’右一句‘不敢了吧’地撩火,我爹也不会一上头就撅折了你胳膊!”
“那叫激将法懂不懂,他还带兵的呢!”程秀才哼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他真能动手啊?弄得我胳膊到现在抬不起来。”
“该!”苏有才当时是在场的,想想程秀才那个欠揍的样,还恨得牙根痒痒。
“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幸好有老板娘在,两人才没当场掐起来。“要吵到街上吵,最好再打一架,把气出来了再进来!”
“哼!”
“哼!”程秀才和苏有才便各自别过头去,谁也不看谁。
“过去的事情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官司打到北京也说不清。”老板娘沉声道:“所以要么永远陷在过去的恩怨里,不断互相伤害,要么放下恩怨往前看!”
“闺女说得没错。”程家毕竟是弱势一方,程秀才主动就坡下驴道:“老夫这次就是来,看看有没有和解可能的。”
说着白一眼苏有才道:“要不是看在我闺女的份上,老夫就是把郎泉井填了,也不跟你们分享!”
苏有才撇撇嘴,心说你敢填郎泉井,你们族人先把你给填了,不过他也不能跟未来老丈人抬杠。
便闷声问道:“那么条件是什么?”
ps.下一章还没检查。这篇变形记又花了我一个半小时……现在最大的矛盾,就是苏录同学日益增长的文笔,跟和尚有限的水平之间的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