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鼓刚响过三声,我独自坐在养心别苑外的石阶上。龙袍下摆沾满夜露,指尖深深抠进青石板的缝隙里。指甲断裂的疼痛远不及胸口万分之一。
身后殿内,若雪仍在昏迷。邓玉函说她的身体已无大碍,但灵魂受损,何时能醒全凭天意。我盯着掌心的血痕,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先帝教我的前身射箭时说:“握得太紧,弓弦会割伤自己。”
可我怎能不握紧?这双手刚刚签发了株连晋商九族的诏书,此刻却连为若雪擦汗都在发抖。
“陛下。”邓玉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将军脉象平稳了。”
我猛地起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穿过回廊时,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残剑。
陈芝儿躺在将疗堂的寒玉榻上,眉心那道黑气已散,但右颊多了道狰狞的疤——是被灵炁侵蚀后无法愈合的伤痕。我伸手想碰,又在半空停住。这个曾经单枪匹马冲进倭寇阵中救我的女将,如今脆弱得像片枯叶。
“她的识海...”我嗓子哑得自己都陌生。
“如暴风过境。”邓玉函捧着监测水晶,里面浮动着混沌的雾霭,“但核心未损。只是...”
“说。”
“陈将军的部分记忆可能永远找不回了。尤其是与林玄碎片纠缠最深的那部分。”
我攥紧拳头,断裂的指甲再次刺入血肉。那些碎片里有我们十六岁在冰窟绝境中分食最后半块饼的记忆,有她第一次叫我“陛下”时别扭的表情。现在全成了林玄野心的陪葬品。
“用这个。”我扯下腰间玉佩,里面封着一滴淡金色液体——方舟核心上次联系时赐予的“生命源液”。
邓玉函倒吸冷气:“这太珍贵——”
“用。”
转身时,袖口突然被扯住。陈芝儿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抓住我的衣角,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我俯身听见气若游丝的:“陛...下...逃...”
胸口仿佛被重锤击中。她在最深的噩梦里,还在提醒我躲避危险。
“我在。”我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将灵炁渡入她经脉,“这次换我守着你。”
走出将疗堂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厉欣怡抱着曦儿站在廊下,玄色劲装上沾着血迹——刚处决了两个试图打探曦儿消息的细作。
“她闹了一夜。”厉欣怡眼下挂着青黑,却将曦儿护得严实,“非要来找您。”
襁褓中的小家伙见到我,立刻伸出粉嫩的小手。当我把她接过的瞬间,异变陡生——她周身突然泛起乳白色光晕,与我眉心灵核的金光产生奇妙共鸣。虚空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方舟印记,转瞬即逝。
厉欣怡惊得后退半步,我却如遭雷击。那一瞬的灵炁共振中,我清晰感知到曦儿本源深处藏着什么——那是方舟的“火种”标记!难怪林玄不惜暴露也要抢夺她!
“陛下?”厉欣怡的手按在腰间软剑上。
“加派三倍守卫。”我将曦儿贴在心口,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我一缕头发,“不,把格物院最新研制的'灵笼'调来。”
晨光中,我抱着女儿走向御书房。怀里的温暖与桌案上待批的死刑名单形成残酷对比。朱砂笔悬在“范永斗”三字上方,墨汁滴落如血。
“传骆养性。”
当锦衣卫指挥使跪在案前时,我正用沾血的手翻阅北疆军报。
“鄂毕河要塞布防图是假的。”我突然道。
骆养性猛地抬头。
“真的在这里。”我点了点太阳穴,“林玄故意留破绽,就是要引朕强攻。”指尖划过军报上某处,“但朕偏要他们自以为得逞。”
骆养性瞳孔骤缩——他看懂了我在军报上做的隐秘标记。那是只有参与过崇明岛战役的老兵才懂的暗号。
“陛下是要...”
“让夜不收'失手'被俘。”我冷笑,“记得给他们喂下'忘忧散'——要那种半真半假的药效。”
骆养性退下后,我独自站在巨幅北疆舆图前。手指点在鄂毕河要塞上,一缕金芒从眉心流出,在地图上勾勒出隐藏的灵脉走向。这些天我翻遍方舟资料,终于明白林玄选择此地的原因——要塞地下藏着一条原始灵脉分支,是制作灵炁武器的绝佳能源。
“你要曦儿,是为打开方舟的'火种库'。”我对着虚空低语,仿佛那个藏在阴影中的宿敌能听见,“但朕会让你知道——”
砚台炸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刺耳,墨汁如骤然泼洒的夜,顺着紫檀木案几的纹路蜿蜒而下,最终在摊开的舆图上洇开一片浓黑。
那道本应勾勒着鄂毕河蜿蜒身姿的靛蓝线条,此刻已被墨色吞噬,像一条骤然僵化的巨蟒,在泛黄的宣纸上泛着沉闷的光。
我盯着那片墨渍,指节因攥紧而泛白。案头的龙涎香仍在袅袅升腾,却驱不散空气中陡然凝结的寒意。
方才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还摊在一旁,字迹凌厉如刀——北狄铁骑踏破雁门关,前锋已抵阴山。
他们竟敢在秋收之际动兵,是算准了中原粮草转运的空档,还是笃定我不敢放下这万里江山,回身护那方寸温柔?
“——动朕的逆鳞,是要付出代价的。”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龙椅上磨砺出的威严,也藏着只有自己能懂的颤抖。
我抬手抹去溅在龙袍上的墨点,玄色缎面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此刻翻涌的心绪。
暮色四合时,宫人们提着羊角宫灯在长廊上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我踏着满地碎金般的光影走向养心别苑。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药香混着若雪惯用的百合香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硝烟气。
她依旧静卧在榻上,脸色比昨日更显苍白,鬓边的碎发被侍女细心地拢在耳后。只是那双总是微微紧绷的唇角,此刻竟柔和地舒展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轻手轻脚将襁褓中的曦儿放在她枕边,小家伙许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闭着眼睛不安分地蹭了蹭,小手突然准确地抓住了若雪垂在锦被外的一缕青丝。
就在那瞬间,曦儿眉心泛起一点莹白的光晕,像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晨光,缓缓扩散开来,温柔地笼罩住母女二人。
若雪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原本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些。我想起钦天监曾言,这孩子是衔着月华而生的,自带祥瑞之气,或许真能为她母亲驱散病痛。
我单膝跪在榻前,冰凉的金砖透过龙靴传来寒意,却抵不过若雪指尖的冷。我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截玉般的手指,额头轻轻抵上去,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清香。
灵识深处,仿佛有一幅朦胧的画卷在展开——若雪的神魂正蜷缩在一艘飘摇的孤舟上,四周是狂风暴雨,巨浪拍打着船舷,随时要将那脆弱的舟楫撕碎。
而远处,一点暖黄的光忽明忽灭,像暴风雨中的灯塔,那是曦儿的力量,正执拗地为她指引归途。
“臣妾...不悔...”她的呓语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是说那年放弃世家嫡女的尊荣随我入主东宫,是说为了诞下曦儿损耗的半世修为,还是说此刻甘愿承受这噬骨的寒毒?
我猛地咬破舌尖,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史书里的千古一帝,在这一刻都成了虚妄。我只是个男人,一个守在病榻前,害怕睁开眼就再也见不到心上人的普通人。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紧接着是侍卫压抑的通报:“陛下,北疆急报,烽火已过居庸关。”
我抬头望向窗外,北疆的烽火正透过窗棂的缝隙,将半边夜空染成刺目的绯红,像极了若雪生产那日溅在屏风上的血。
可我没有动,只是将若雪的手拢得更紧些。宫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曦儿均匀的呼吸声与她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在这方寸天地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等。”我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榻上的人许诺,“等曦儿的光,驱散这长夜。”
夜风穿过廊檐的铜铃,送来远处隐约的厮杀声。而我只愿守着这一室微光,等我的晨曦穿过烽火,越过寒夜,终将在某一个黎明,轻轻叩响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