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瞳孔涣散着,没有焦距,仿佛刚刚从最深沉的黑暗中挣扎出来,还无法适应外界的光线。
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茫然和巨大的疲惫感,在狭小的视野范围内…转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那瞳孔就因为力竭而开始缓缓地、不受控制地…重新阖上…
眼睑也沉重地向下垂落…
但这惊鸿一瞥!这真真正正的、带着意识活动的瞳孔转动!
如同撕裂长夜的惊雷!如同破开混沌的曙光!无比清晰地宣告了一个事实——
毕云涛,醒了!
“啊——!!!”
胡桃再也无法抑制,一声撕心裂肺、饱**半年所有压抑、恐惧、绝望和此刻足以焚毁一切的狂喜的哭喊,骤然爆发出来!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框软软地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嚎啕大哭!
那哭声,是劫后余生的宣泄,是漫漫长夜终见黎明的释放,是灵魂深处最深的悸动!
“醒了!真的醒了!”
江无渊激动得热泪盈眶,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李金将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威严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着身边同样激动不已的千岩军士点了点头。
白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琥珀色的眼眸中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闪动,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喃喃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前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惊叹!所有人都被这如同神迹般的苏醒瞬间所震撼!
就在这时,被胡桃刚才放在摇篮里、被喧闹声惊醒的念安,似乎也被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空气中弥漫的强烈情绪所感染,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清脆响亮,带着婴儿特有的穿透力。
而几乎就在念安哭声响起的同时——
病床上,那刚刚因为力竭而缓缓阖上的眼睑…
仿佛被这血脉相连的稚嫩哭声注入了最后一丝力量…
猛地再次向上掀开!
这一次,掀开的幅度更大!
那双黯淡的、蒙尘般的瞳孔…
在灯光下彻底暴露出来!
它不再涣散无神!
它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迷茫和探寻,在狭小的视野里…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最终…
如同被磁石吸引般…
艰难地、无比艰难地…定格在了瘫坐在门口、捂脸痛哭的胡桃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胡桃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泪眼婆娑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迎上了那双…
穿越了生死界限、穿越了半年漫长黑暗、穿越了无尽痛苦挣扎…终于重新聚焦在这个世界、聚焦在她身上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黯淡,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茫然,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千年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的轮廓,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但那瞳孔深处,却有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属于“毕云涛”的熟悉光芒,在艰难地闪烁着,试图穿透那层蒙尘的琉璃。
四目相对。
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胡桃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疯狂地滑落。
她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狼狈哭泣的模样,看着那瞳孔深处闪烁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她所熟悉的、属于毕云涛的那一丝神采…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她灵魂都融化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住毕云涛冰凉的脸颊,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泣不成声:
“云涛…毕云涛…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是胡桃…我是胡桃啊…”
她的泪水,滚烫地滴落在毕云涛的脸上,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混合着他自己眼角渗出的、因为苏醒痛苦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毕云涛的瞳孔,在那滚烫泪水的刺激下,在那近在咫尺、带着无尽思念和狂喜的呼唤声中,再次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似乎更加聚焦了一分,艰难地落在胡桃满是泪痕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破碎不堪的气音:
“…胡…桃…?”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胡桃耳边!
他叫了她的名字!他认出了她!
“是我!是我!云涛!是我!”
胡桃再也控制不住,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毕云涛,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放声痛哭!
这一次的哭声,不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灵魂终于找到归处的巨大幸福!
门外。
李金将军和江无渊看着这一幕,眼中都带着深深的动容和欣慰。
白珩悄悄抹了下眼角,转过身,对着前厅激动的人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却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而在人群的最后方,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镜流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依旧是一身深色劲装,银白的长发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她血红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门内那紧紧相拥、喜极而泣的身影,胡桃紧紧抱着毕云涛,毕云涛那刚刚睁开的、还带着迷茫却已能聚焦的眼睛,正艰难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胡桃,他的嘴唇似乎还在艰难地翕动,回应着她的呼唤…
镜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冷得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只有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殷红的血珠正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痕迹。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毕云涛看着胡桃的眼睛上,血瞳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和…一丝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镜悦小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到娘亲站在那里,开心地跑过去想拉她的手:“娘亲!毕叔叔醒了!胡桃姐姐好开心!”
镜悦的小手触碰到镜流紧握的拳头,那冰冷的触感和黏腻的液体让她吓了一跳:“娘亲?你的手…流血了?”
镜流猛地一颤!仿佛被镜悦的声音从冰封的噩梦中惊醒。
她低下头,看着女儿纯净红瞳中映出的自己冰冷扭曲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掌心刺目的血痕,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狼狈、痛苦和无处宣泄的暴戾情绪瞬间冲垮了她!
她猛地甩开镜悦的小手,动作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粗暴!
“别碰我!”
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寒刃,吓得镜悦小脸煞白,红宝石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娘亲。
镜流不再看女儿,不再看门内那刺眼的一幕,甚至不再看任何人。
她猛地转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带着一股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冰冷和决绝,瞬间消失在通往侧后方的黑暗走廊深处,只留下镜悦委屈害怕的低泣在原地回荡。
白珩看着镜流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门内相拥而泣的两人,再看看门口地上那几滴刺目的血痕和吓得发抖的镜悦,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和复杂的怜悯。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蹲下身,将吓坏了的镜悦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苏醒的黎明终于刺破了漫长的黑夜,带来了生的希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然而,这光芒之下,被照亮的不仅是温暖的团聚,还有那深埋在阴影之中、因这团聚而被无情撕裂的、冰冷而绝望的伤口。
毕云涛艰难地睁开了眼,看到了守候他的爱人,而他未曾看到的地方,另一个为他牵肠挂肚、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却在他苏醒的光芒中,被推入了更深的冰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