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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楼那场雨夜长谈,如同一剂最猛的强心针,为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的新生同盟,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决心。
可贾环的心中,却没有半分的轻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是宫中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还是朝堂上那波谲云诡的博弈,都需要一个最稳固,也最可靠的大后方。
而如今的荣国府,依旧是一个机构臃肿、人心浮动、积弊重重的烂摊子。
之前,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止住了这艘巨轮的沉没之势。
可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那些附着在船底,疯狂吸食着养分的藤壶与寄生虫,却还未被彻底清除。
若不进行一场刮骨疗毒般的彻底变革,这个家,迟早还是会从内部,一点点地,腐烂,崩塌。
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铁血的手腕,将这个家,彻底地,改造成一台,可以为他前方战事,提供源源不断支持的、高效而精密的战争机器!
于是,就在那场金融风暴平息后的第三日。
一张前所未有的、用最清晰的馆阁体小楷书写的告示,被贴在了荣国府内,人流量最大的穿堂口。
告示的标题,简单而冰冷。
《荣国府仆役考勤及绩效条例》。
这篇条例,不长,总共不过千余字。
可那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铁锈味,与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条例之中,没有半句“仁和”、“体面”的废话。
只有,一条条,冰冷的,可以被量化的规则。
“一、考勤之规:自即日起,府中所有仆役,无论内外,皆需按卯时到岗,酉时散值。无故迟到、早退者,第一次,扣半月月钱;第二次,扣全月月钱;第三次,立时辞退,永不录用。”
“二、绩效之规:各司房、各院落,皆设‘绩效簿’。凡当值期间,勤勉尽责,有优异表现者,由其管事记录在册,月底,评优,赏银一至五两不等。凡当值期间,偷奸耍滑,推诿塞责者,一经发现,记过一次,扣银一两;一月之内,记过三次者,立时辞退!”
“三、赏罚之规:严禁在府内,拉帮结派,造谣生事。严禁监守自盗,偷窃主家财物。一经查实,轻者,杖责二十,驱逐出府;重者,立时送官,绝不姑息!”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确,冷酷,而又……公平。
它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将过去那种依靠“情分”、依靠“资历”、依靠“关系”的,混乱而腐朽的管理模式,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张告示,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荣国府的下人圈子里,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震惊!
不解!
恐慌!
愤怒!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仆役的心中,疯狂地滋生蔓延。
那些平日里勤恳老实的,自然是心中暗喜,觉得自己的辛苦,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可那些,早已习惯了混日子,早已习惯了偷奸耍滑,早已习惯了仗着自己是“家生子”、“老资格”便有恃无恐的“老油条”们,则是如丧考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灭顶的危机!
“这……这是要翻天了吗?”
“卯时到岗?酉时散值?这……这是把我们当成外面那些做苦力的短工了吗?”
“还绩效?还记过?他贾环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庶出的哥儿,也敢来管我们这些,伺候了主子们几代人的老家奴?”
私下里,抱怨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可他们,也只敢在私下里抱怨。
因为他们知道,如今的贾府,早已不是从前的贾府了。
那个年仅九岁的环三爷,他的背后,站着的是老祖宗,是老爷,是凤辣子,是薛家的财神爷,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
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他们只能心怀侥幸地观望着,以为这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不了几天,便会不了了之。
可他们,错了。
大错特错!
他们,严重低估了,贾环的决心,与他那雷霆万钧的铁血手腕!
条例颁布的第三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针对全府仆役的“公审大会”,在荣国府那最宽阔的、位于正殿之前的广场之上召开了。
主持大会的,是王熙凤。
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黑缎子掐金丝的窄袖袄,脸上,不施脂粉,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丹凤眼,此刻,更是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她的身旁,站着的是平儿,和一队由她亲自挑选的、身强力壮的执刑婆子。
而贾环,则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静静地,坐在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太师椅之上,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把人,都带上来!”
王熙凤的声音,清脆,而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话音刚落,三十多名平日里在府中耀武扬威,此刻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的仆役,便被如狼似虎的家丁,给推搡着,押到了广场中央!
这些人中,有厨房里偷吃偷拿的管事,有马房里虚报草料的马夫,有采买上吃里扒外的婆子,更有在主子背后,嚼舌根,传闲话的长舌妇!
“念!”
王熙凤对着平儿,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是!”
“吴兴,荣庆堂二等仆役,于上月,借当值为名,偷盗老祖宗房中银丝炭一担,倒卖获利三百文……”
“李贵,厨房采办,虚报菜价,与供应商勾结,一月之内,侵吞公款,共计白银一十二两……”
“周家的,怡红院三等仆妇,当值期间,聚众赌博,并散布谣言,诋毁主家声誉……”
每一条罪状,都有人证,有物证,有时间,有地点,详实得,不容有半分的辩驳!
那些被点到名字的人,一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如泥!
而围观的下人们,则是听得,心惊胆战,脊背发凉!
他们这才惊骇地发现,原来,自己平日里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小动作,竟早已被一笔一笔地记录在册!
当平儿,念完最后一条罪状时。
王熙凤,缓缓地站起身。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缓缓地,从那三十多张,写满了恐惧与绝望的脸上一一刮过。
“按照《荣国府仆役考勤及绩效条例》,第三款,赏罚之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地狱的判官,在宣读着死亡的判词!
“以上三十七人,监守自盗,败坏家风!罪无可恕!”
“来人!”
她猛地一挥手!
“给我,拖下去!每人,重打二十板!而后,即刻,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是!”
那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执刑婆子们,如狼似虎般,冲了上去!
“不!凤奶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我冤枉啊!我没有!”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广场!
可王熙凤,却是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那板子,一下,又一下地,结结实实地,落在那些人的身上,溅起一片片,血肉模糊的殷红。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围观的下人,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看着眼前这血淋淋的一幕,那颗本还带着几分侥幸与抵触的心,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彻底击碎!
他们知道,这一次,三爷,是玩真的了!
这个家,是真的,要变天了!
然而,就在这场充满了血腥与震慑的“公审大会”,即将落下帷幕之时。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在那些被杖责的仆役之中,有一个名叫“吴兴”的年轻男子,正是名单上,第一个被念出来的,那个偷盗银丝炭的家伙。
他,还有一个更特殊的身份。
他,是贾母身边,最得脸也最受宠信的吴嬷嬷的亲侄子!
就在吴兴,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即将被拖出府门之际。
一个苍老,却又充满了愤怒与悲痛的哭喊声,忽然,从荣庆堂的方向,传了过来!
“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嬷嬷,那个在贾母身边,伺候了一辈子,连王夫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吴姐姐”的老人,此刻,正由两个小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广场跑了过来!
她的脸上,老泪纵横,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慈和的眼睛,此刻,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通红!
她没有去看王熙凤,更没有去看那些执刑的婆子。
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个,从始至终,都坐在太师椅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少年!
她冲到高台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指着贾环,用一种,近乎于泣血的,控诉的语气,尖声哭喊道:“环三爷!你……你好狠的心啊!”
“我老婆子,在贾家,伺候了三代主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这侄儿,便是有天大的不是,你,看在老祖宗的面上,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你就不能,高抬贵手,饶他一次吗?”
“你这,哪里是在整顿家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最恶毒的挑拨!
“你这分明是,在借机,清除异己!是要将我们这些,伺候过老主子的老人,都赶尽杀绝!是要将这贾家,都变成,你一个人的天下啊!”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她一**,坐倒在地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这家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人情味了?”
“这,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啊!”
此言一出,如同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便点燃了那些,本就心怀不满的下人们的情绪!
是啊!
连嬷嬷的人,都敢动!
那还有谁,是安全的?
一时间,广场之上,窃窃私语之声,再次响了起来。
那一道道,投向贾环的目光,也从之前的“恐惧”,渐渐地带上了一丝“同仇敌忾”的愤怒!
而吴嬷嬷,在成功地煽动了众人的情绪之后,更是将矛头直指那最终的裁决者!
她,竟是连滚带爬地朝着荣庆堂的方向,哭喊着爬了过去!
“老祖宗!老祖宗您快出来看看啊!”
“您最疼的环三爷,他,他要翻天了啊!”
“他,这是要,连您这老婆子,都不放在眼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