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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携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威严,轰然劈入这间因激烈对峙而气氛凝滞的荣庆堂!
瞬间,贾政那满腔的、足以焚尽理智的滔天怒火,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他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猛地一僵,所有咆哮与呵斥,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剧烈的、压抑的喘息。
“坟墓”也好,“陪葬品”也罢,在“圣旨”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的不堪一击!
“快!快!摆香案!迎接圣旨!”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宝座之上的贾母!
她那张因愤怒和震惊而紧绷的脸,瞬间被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敬畏的、极度复杂的神情所取代。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荣庆堂内,瞬间乱成了一团。
贾政也顾不得再去理会贾环这个“逆子”,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脸上强行挤出最恭敬、最庄重的神情,领着贾琏、贾宝玉等一众贾府男丁,快步走出荣庆堂,朝着府门的方向,跪地相迎。
贾母则在王熙凤、薛宝钗等女眷的簇拥下,率领着府里所有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小姐们,在荣庆堂内,朝着宫廷的方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整个荣国府,在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面前,都表现出了最谦卑、最恭敬的姿态。
只有贾环,在跪下的人群中,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向府门的方向,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知道,这道圣旨,不是来救他的。
它是来,将贾家往那座他亲手搭建的火堆上,再狠狠地推上一把!
很快,一个身穿大红蟒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太监,在一众小黄门的簇拥下,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夏守忠的心腹之一,李公公。
“咱家,给老太君请安了。”
李公公对着贾母,皮笑肉不笑地虚虚一福,那眼神,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
“公公快快请起,岂敢当公公大礼。”
贾母连忙道。
李公公也不客套,清了清嗓子,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贵妃贾氏,秉性温良,淑德贤慧,入宫以来,克勤克俭,颇得朕心。念其久违天伦,思亲心切,朕心甚慰。特准其于明年上元佳节,归家省亲,以彰天家仁孝之德,与亲族共享天伦之乐。其母家荣国公府,当悉心筹备,妥善安排,以待凤驾。钦此!”
圣旨的内容,并不复杂。
可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光,带着天恩,重重地砸在了每一个贾家人的心上!
准了!
真的准了!
而且,连省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明年上元佳节!
这一下,再无半点虚假,已是板上钉钉的、天大的荣耀!
“臣(臣妇、臣子)……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贾政和贾母为首,整个荣国府,山呼万岁,那声音里充满了最真切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狂喜与激动。
贾政双手颤抖着,从李公公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只觉得自己捧着的不是圣旨,而是贾家未来百年的辉煌与荣耀!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李公公被奉为上宾,喝了口茶,又收下了一个由王熙凤亲自送上的、装着一千两银票的厚厚红封,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直到那仪仗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街角。
荣国府内,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狂喜,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彻底喷涌而出!
“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
贾政捧着圣旨,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发抖。
“阿弥陀佛!祖宗保佑!我贾家,又要出一位千古留名的贤德贵妃了!”
贾母也是喜不自胜,不住地用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整个荣庆堂,再次陷入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而在这片狂欢的海洋之中,贾政,终于想起了那个不合时宜的“逆子”。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因激动而充血的眼睛,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死死地刺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在角落里神情平静得可怕的少年!
圣旨,就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是足以碾碎一切质疑的、至高无上的凭证!
“逆子!”
贾政的咆哮,比之前更响亮,也更充满了“理直气壮”的威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贾环面前,用手中的圣旨,指着他的鼻子,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听见了吗?啊?”
“圣上亲口恩准!贵妃娘娘即将凤驾还家!这是天恩!是圣意!”
“而你!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竟敢在此,大放厥词!说什么‘坟墓’!说什么‘陪葬品’!”
他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横飞。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圣上的决定吗?还是在诅咒宫中的贵妃娘娘?”
他将一顶顶大帽子,毫不留情地扣在了贾环的头上。
这一次,他有圣旨为凭!
他觉得,自己站在了道义的最高点!
他以为,自己这番雷霆之怒,足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子,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可他,失望了。
贾环,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卷近在咫尺的、金光闪闪的圣旨。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那被虚荣与狂喜冲昏了头脑的父亲。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父亲,敢问,何为孝?”
贾政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孝者,顺也!顺父母,敬长上,承祖宗之志,光耀门楣!此为孝!”
“说得好。”
贾环点了点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的弧度。
“那儿子再问父亲。”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锐利,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贾政那套冠冕堂皇的理论!
“是让大姐姐,省亲归来时,看到一座富丽堂皇,却内里早已被蛀空,欠下了百万巨债,全家上下,都靠着借贷度日,寅吃卯粮的空壳子,让她为我们担惊受怕,在宫中,都直不起腰杆来。这,算是‘顺’,算是‘敬’吗?”
“还是……”
贾环上前一步,那逼人的气势,竟让贾政再次,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还是让大姐姐看到,她的娘家,府库充盈,账目清晰;她的弟弟们,读书上进,勤于实务;整个家族,非但没有半分颓势,反而蒸蒸日上,未来百年,都有着享不尽的富贵与前程!让她在宫中,可以彻底地,放下心来,安心固宠,再无半分后顾之忧!”
“这两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孝道?”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
一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贾政的脸上!
扇得他,是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贾环说的,全对!
可他,不能承认!
他若是承认了,那他这个父亲的尊严,这个一家之主的脸面,又该往哪里放?
整个荣庆堂,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贾环这番惊世骇俗的“孝道之辩”,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看着这个将“孝”字,剖析得如此透彻,如此功利,却又如此……
无法反驳的少年,只觉得,自己穷尽一生所信奉的那些道理,在这一刻,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贾环没有再看自己那早已失语的父亲。
他知道,与他争辩,已无意义。
他缓缓地,转过身。
将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投向了那个真正能决定这个家族命运的人。
那个,坐在最高处,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贾母!
他对着宝座之上的老人,深深地一揖到底。
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郑重的语气,问出了那个,足以决定贾家未来百年命运的,终极问题。
“孙儿,最后,只问老祖宗一句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您,是想让大姐姐,风光一夜?”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璀璨的光芒。
“还是想让,我贾家,风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