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贾环的小院却灯火通明。
他没有立刻动身前往贾政的书房。
而是静静地坐在灯下,将那枚冰冷的“忠”字令牌,放在掌心,细细摩挲。
他能感觉到,这块令牌之中,蕴藏着一种冰冷而纯粹的力量。这是忠顺王递过来的刀,也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索。用好了,能斩尽眼前荆棘;用不好,第一个割伤的,就是自己。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份力量,来适应这个全新的身份。
他不再仅仅是荣国府的庶子环三,不再是恒源当背后那位神秘的东家。从他收下这块令牌开始,他便正式成为了“忠顺王党”的核心成员之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那片大周朝最顶层的、波诡云谲的权力棋局。
直到三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他才将令牌重新贴身收好,那份惊涛骇浪的心绪,也随之沉淀下来,化作了眼底一抹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了院门。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让他本就因“大病初愈”而略显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清癯。
通往贾政书房的路上,寂静无声。
可贾环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隐在暗处的、属于府内下人们的目光,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若是以往,他深夜去见贾政,那些目光中,多半是鄙夷、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他们都在看他,看这个以一己之力,让贾家一步登天,也让国舅府灰飞烟灭的九岁少年。
贾环目不斜视,步履平稳。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在这座府邸中的地位,将发生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贾政的书房,依旧是那副庄严肃穆的模样。
只是今夜,那空气中,少了几分往日的沉闷与压抑,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既骄傲又尴尬的复杂气息。
贾环踏入书房时,贾政正背着手,站在一幅“猛虎下山图”前,似乎在揣摩着画中的气势。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贾环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有为人父的骄傲,有对自己这个儿子深不可测的手段的惊疑,有对他“病体”的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面对一个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的“晚辈”时,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尴尬。
“来了。”
贾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坐。”
一个简单的字,却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姿态。
这是平等的姿态。
贾环心中了然,没有推辞,平静地落了座。
书房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父子二人,相对而坐,一个心中百感交集,一个则平静如水,等待着对方的开口。
最终,还是贾政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半生的郁郁不得志,与这几日大起大落的疲惫。
“环儿,”他第一次,用如此亲近的称呼,叫着这个他曾经最不喜的儿子,“今日,圣上褒奖,为父……荣升工部尚书。此事,满朝皆知,贾家,也因此,风光无限。”
他顿了顿,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苦涩。
“可为父心里清楚,这份风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下,早已是千疮百孔,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终于将目光,正视着贾环,那眼神,不再是父亲对儿子的审视,而是一个迷茫的当家人,在向一位高明的谋士,寻求指引。
他将这次对谈,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为父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一策。”
“我贾家,经此一事,未来之路,该当如何走?方能上不负皇恩,下不堕祖宗威名?”
这,便是一场正式的“策问”。
贾政,这位迂腐了大半辈子的老学究,终于肯放下他那可笑的、身为父亲的尊严,将家族的未来,交到这个九岁的庶子面前,请他来掌舵。
贾环知道,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对着贾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父亲能问此策,乃是贾家之幸。”
这一礼,给足了贾政面子,让他那颗尴尬而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贾环重新落座,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父亲所言极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贾家如今,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已是走到了悬崖边上。外有朝堂党争之危,内,则有三大弊病,若不根除,不出五年,纵无外患,亦会自行崩塌。”
“哪三大弊病?”贾政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其一,入不敷出,坐吃山空。”
贾环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贾政的心上。
“我贾家两府,在册的主子奴仆,共计四百余人。可实际上,那些不在册的家生子、远房亲戚、闲杂人等,加起来,怕是早已过了千人。千人之口,每日的嚼用,便是一笔天文数字。再加上府中红白喜事,迎来送往,各项排场开销,更是靡费巨大。”
“而我家的进项呢?只有朝廷俸禄,与那几处早已被管事们蛀空了的田庄地租。如此光景,便是金山银山,也早已被吃空了。如今府中所用,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罢了。”
贾政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有人,敢如此赤裸裸地,在他面前说出来。
“其二,中饱私囊,奴大欺主。”
贾环的语气,陡然转冷。
“府中采买,价格虚高一倍不止。修缮园林,更是层层盘剥。一个普通的管事,在外面的体面,竟比得上一个七品县令!他们吃贾家的饭,住贾家的房,却将贾家的血,一滴滴地吸干,用来肥他们自己!长此以往,家,将不家!”
贾政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额头上,隐隐渗出了冷汗。
“其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贾环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资产闲置,不知开源!”
“我贾家在京中,除了这荣宁二府,另有房舍田产十几处。可这些地方,要么空置,要么被一些不相干的旁支白白占着,非但不能生钱,每年还要倒贴一大笔修缮银子进去!这简直是守着金饭碗要饭吃!”
“开源?”贾政喃喃地重复着这个他从未听过的词。
“不错!开源!”
贾环的声音,斩钉截铁!
“节流,不过是苟延残喘。唯有开源,方是长久之道!”
他看着早已被他说得目瞪口呆的父亲,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构想。
“父亲,儿子以为,当务之急,有三策可行。”
“第一,成立‘审计处’!由信得过的人,彻查府中近五年所有账目!将那些蛀虫,一一揪出,严惩不贷!如此,可先正内务,以儆效尤!”
“第二,裁撤冗员,盘活资产!将那些无用的仆役,该遣散的遣散;将那些闲置的房产,该出租的出租,该改成商铺的改成商铺!让每一分资产,都能为家族,创造利润!”
“第三,”贾环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诱惑力,“以我贾家之名,联合薛家之财,开办银号,经营钱庄!将天下之财,汇入我手,为我所用!如此,方能建立万世不拔之基业!”
一策比一策惊人!
一策比一策大胆!
贾政呆呆地坐在那里,脑中一片轰鸣。
他一辈子读的都是圣贤书,想的都是君臣父子,纲常伦理。他何曾听过,这等将“利”字,剖析得如此透彻,如此惊心动魄的言论!
审计?裁员?开商铺?办银号?
这……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士大夫之家吗?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一个商贾的行径!
可偏偏,他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贾环说的,全都是对的!
全都是能救贾家的,唯一良方!
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儿子,那张稚嫩的脸上,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自信而强大的光芒。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所学、所信奉的一切,在这个儿子面前,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他想斥责,却发现自己连斥责的底气都没有。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贾环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着他最后的裁决。
他知道,今夜,将决定他未来,能否在这座府邸中,大展拳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贾政那张涨得通红的脸,缓缓地,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
最终,所有的震惊、羞愧、挣扎,都化作了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有释然,有落寞,也有一位父亲,对一个远超自己的儿子的,彻底的、无奈的,承认。
他看着贾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严厉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托付”的神色。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
“此事,你比我……看得透。”
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将彻底改变贾家未来格局的话。
“以后……”
“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