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光微晃,暖意盈动。
后窗昏暗藏影,寒风凛凛。
云纹靴的厚底第三次碾过青砖上里的苔痕,玄色披风被夜露浸得发沉。
窗缝中透出的一线暖黄斜切在抬起又落下的手上,轩辕璟转过身靠墙,无奈浅笑融进更深处的暗影。
夜半探窗倒还好,入屋夜会,哪怕谈的是正事,他也实在做不出来。
尽管很想,很想,见见她!
又等了一会儿,陆未吟心领神会,知道他不会进来。
其实她没那么在意那些规矩,不过对方行止有度,既是自重,亦是重她,她自是欢喜。
放平枕头,陆未吟吹灭放在床边凳子上的灯,慢慢躺下。
不多时,后窗又传来两声轻叩。
表示他走了。
陆未吟盖好被子,含笑睡去。
翌日,陆未吟起了个大早,不出所料,轩辕璟一早就来了。
采柔送来早点,一个靠在床头,一个坐在桌前,边吃边聊。
“抓到那个胡人了。据他交代,他们在山石后议完事,发现你们在不远处歇完脚急匆匆离开,以为听到了他们的秘密,故此跑到前头设伏,想要杀人灭口。”
陆未吟慢条斯理的喝着粥,知道这是在跟她通气呢,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抬眼看过去,问道:“那他可有交代此番潜伏入境所图为何?”
轩辕璟摇头,“本王原打算把人带回都尉府严加审讯,谁料那人竟是假装重伤,过桥时突然暴起,冲出马车跳进河里去了。底下人沿河岸搜寻了三天,直至昨日才捞起来,肉都被河鱼啃得差不多了。”
其实那个胡人早就死了,只是尸体滚到坎下被枯枝腐叶掩埋,没被找到。
他派人再度搜山,找到尸体,谎称人还活着,把伏击陆未吟一事圆过去。
熟读兵书文武双全的侯府小姐遭胡人伏击,不拿出个说法,难保不会被人揣测她是否与胡部早有勾连,很可能连永昌侯府也会被扯进这淌浑水里。
陆未吟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沉声问道:“仵作可有验尸?”
那胡人死了那么久,即便被鱼啃了,尸体呈现也和刚死两三日完全不同,可别穿了帮。
“验了,放心吧。”轩辕璟递去一记安抚目光。
说来也巧,苏婧提前一日到了,昨晚接风宴时,他趁机派人加紧验尸,避开郑端,以免被看出端倪。
接风宴后,郑端再去查看,尸体已经被做过手脚,除非是验尸多年的老仵作,否则根本看不出来。
喝完粥,轩辕璟看了眼门口,放下碗,将凳子挪近床边,眸光和语气不自觉的变得温柔起来。
“你的伤,可好些了?”
陆未吟勾起嘴角,冷不丁想到他昨晚到后窗溜一圈就走,笑意无声放大。
“好多了。母亲带了御赐的伤药来,用过之后一点都不痛了。”
轩辕璟不知道她笑什么,反正看到她开心,就不自觉的跟着嘴角上扬。
“那就好。今年得在这边过年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我叫人提前准备。”
陆未吟想了想,放下碗,“若是除夕时我能走了,一起去放灯吧。”
“河灯?”
“不是,天灯!”
她把肩背绷得笔直,如承千钧重负,连鬓边发丝都寂然不动。
“除夕放天灯是镇北军的习俗。大家相信,天灯飞到最高处,可以指引战死的英灵归乡,也能为活着的将士们照亮回家路。算是一个美好祈愿吧,灯起则战事将了,归期将近。”
“奈何北地过年那些日子常有白毛风,放出的天灯仅有三成能升空,且通常飞到两三丈高就会火灭坠落……但是!”
陆未吟侧过身面对他,眼里有光亮起,“说出来你都不信。大战结束前的那个除夕居然无风无雪,很多人的灯都飞起来了,飞得高高的,散入夜空,像星星一样……”
说着说着,声音倏地一哽,眸光微颤,“没过多久,哈图努割地纳降,仗真的打完了,大家都可以回家了!”
活着的都回家了,可有很多人,哪怕头顶灯如星河,他们也回不去了!
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战场上的惨烈,陆未吟都会忍不住喉咙发紧,心里如同硌了块石头,不管怎么挪,总有尖角扎在心口。
知道她真的曾是驰骋疆场的女将军,轩辕璟才明白当初在石家,她对阿蒙说起他兄长在军营里的事迹时,为何会露出那般肃穆又悲悯的神情。
她想把每一个将士都活着带回家,可是不行!
起战必有伤亡,就像此次南州雪灾,哪怕他们竭尽所能,还是有七千余人命丧凛寒。
轩辕璟庆幸的是,在这一刻,他不是只能说一些干巴的安慰。
“放心吧,这回咱们不要哈图努的降书,而是……要他的命!”
听出言外之意,再对上那双锋芒乍露的眼睛,陆未吟很快猜到了几分,“你做什么了?”
轩辕璟眼帘微垂,将冷得慑人的眉宇掩去半数凌厉。
“当然是以牙还牙!”
陆未吟只能派宋争鸣和楚风去镇北军,而不是直接找哈图努,那是因为她手上没人。
可他有。
星罗卫里擅暗杀者共十八人,陆未吟坦白重生的当天,他就送了信出去,派了十人潜去北地暗杀哈图努。
为陆未吟也好,为天下也好,既然症结在这个哈图努身上,那自然是要对症下药,斩草除根。
本来打算成事后再告诉她,谁让今天聊到这儿了呢。
陆未吟呼吸沉了沉。
乌桓部常驯狼犬以助值守,嗅觉极其灵敏且能辨毒,正因觉得暗杀不可行,她才没提过这茬。
不过既然轩辕璟已经把人派出去了,那就没必要再说什么。
天下之大,能者众多,没准儿成了呢。
她正色道:“尽力就好,莫要强求。”
“星罗卫没有不达目的誓死不休的规矩,我让他们试三次,无论成败,三次即归。”
他派他们去杀人,而非送死,星罗卫皆为精锐,任何折损都很可惜。
陆未吟朝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星罗卫到底有多少人?”
轩辕璟答:“卫籍黄册上一百零一人。”
就是星岚星明这种明面上的。
“实际呢?”
“密档上四百有余。”
当初夺嫡折了不少人手,加上很多人想过安生日子,不想再卷入争端,也就不会应召。
陆未吟嘴角略微绷直,“人不少。”
但是想和太子斗,还不够。
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对了,你是如何得知这无事牌可以召集人手?”
不可能是云妃告诉他的,若一直有星罗卫随护身侧,他的眼睛便不会盲。
对了,她还不知道他眼睛因何而盲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却是一个都没来得及解答,苏婧就来看女儿了。
听到门外星岚提示的声音,轩辕璟瞬间弹回桌边,长腿一旋,把凳子也勾过去。
苏婧推门进来,丝毫不意外,“王爷也在呢。”
轩辕璟站起来,“啊,本王来探望一下陆小姐伤势。”
寒暄几句后告辞,刚迈出一只脚,就听到身后陆未吟说:“母亲昨晚睡得可好?这附近有只夜枭恼人得紧,可有吵到您?”
苏婧余光扫向门口离开的背影。
“是吗……我睡得沉,没听着。”
转眼又是晚上。
陆未吟称要抄书练字,让采柔和丫鬟将她架到桌前坐定,再备好笔墨。
一页未尽,果有‘夜枭’探窗。
这一次,她终于把心底的疑惑解了个干净,心却愈发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