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一封加急的陕北塘报,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西苑丹房外环绕的仙鹤祥瑞,直直送到了奉天殿正在进行的常朝之上。
这一日的嘉靖踏出了隐居了七年的深宫,面无表情。
他低垂着眼睑,手指捏着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塘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份塘报上写得很清楚。
咸宁侯仇鸾,督师延绥,在小小的吴堡,两战两败,损兵折将,辎重被焚,兵锋受挫于......一隅逆贼之手!
寂静之后,是骤然爆发的、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
勋贵队列中,几个老家伙面面相觑,脸上难掩愕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
清流言官们,短暂的错愕之后,眼中立刻燃起愤怒与弹劾的火光,几个性急的嘴皮子已经开始无声地翕动。
站在最前列的严嵩,眼皮微垂,遮住了眼中的精光,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透着凝重。
他身后的徐阶,身形似乎站得更直了些,眉头微锁,眼神盯着御阶下的金砖,仿佛要从中看出裂痕来。
“呵......”
一声短促、冰冷到极致的轻笑从龙椅上发出。
嘉靖帝终于抬起了头。
那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不再是平日丹房中的淡漠疏离,也没有举行大醮时的迷离虔诚。那是帝王被冒犯、权威被挑战时,最真实、最凛冽的怒意。
“好,好。”
嘉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每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寂静的大殿里。
“咸宁侯......朕的咸宁侯,带着朕的精锐,去剿几个落草为寇的黔首,结果呢?”
他随手将塘报掷于御案之下。
纸片落地那清脆的声响,吓得后排几个胆小的官员浑身一哆嗦。
“损兵折将,甲胄旗帜流落于市,粮草化为灰烬,在鹰嘴崖埋于山石。”
“在吴堡,烧在逆贼的火油埋伏里。”
嘉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利,在大殿穹顶下回荡。
“这就是朕的将才?这就是我大明开国一百六十余载,精锐王师?挫败于陕北一隅?挫败于那姓阎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知县之手?”
他胸膛起伏,面色由青转红,那股多年修道压制的暴烈心性,因这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而被彻底点燃。
一个边远小贼,竟敢如此折辱天兵,撼动他的威仪。
这比任何天象示警、流民作乱,都更直接地刺痛了他那颗追求天下独尊的道心。
“仇鸾......”
嘉靖眯起眼睛,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因暴怒而扭曲的狰狞。
“误朕,辱国?”
“息怒,万岁息怒!”
群臣惶恐跪倒一片,齐声劝谏,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也压不住那股凛冽的杀意。
就在这时,严嵩动了。
他没有立刻求情,而是微微侧身,给身后心腹递了个极隐蔽的眼色。立刻,一个依附严党的御史出列,重重叩头,声音带着刻意的沉痛与焦急。
“陛下,臣以为咸宁侯虽有失利之过,然事出有因,前次鹰嘴崖非战之罪,后次吴堡夜袭,据报乃是逆贼狡诈阴毒,预设火油地陷,又兼地方官员疏于防备,致使贼人早早占据险要,备下毒计。”
“咸宁侯身先士卒,奋力督战,实已尽力,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仇侯爷乃国之干城,贼势如此猖獗,正当用人之际啊。”
此言一出,立刻又有几名严党成员纷纷出列附和。
“臣附议,仇侯爷忠勇可嘉,此败非其无能,实乃地方**、贼寇凶残所致,前线三军不可动摇主将啊陛下。”
“是啊陛下,逆贼阎赴,竟能两度挫败朝廷大军,其势已成,绝非疥癣之疾,仇侯爷最熟悉彼处情形,临阵换将,恐动摇军心,更予贼可趁之机。”
“恳请陛下再给咸宁侯一次机会!贼势凶险,正需老成宿将压阵......”
满大殿鸦雀无声,谁不知道,仇鸾是严嵩的义子?
严嵩这时才缓缓躬身,声音苍老而诚恳。
“陛下,老臣亦以为仇侯爷一时受挫,乃多重因由所致。”
“如今陕北逆焰嚣张,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增派援军,补充粮械,务求雷霆一击以扫穴犁庭。”
“仇侯爷此败虽痛,却也探明了逆贼虚实,非无功也,此刻若仓促问罪撤帅,三军无主,奸邪之徒恐借机生事,流言四起,反于大局不利,还请陛下明鉴。”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替仇鸾开脱,又给嘉靖递了个台阶,倒是当真契合了嘉靖最在乎掌控二字。
台阶已经铺下。
嘉靖胸口的怒火并未熄灭,但看着殿中跪倒一片的大臣,听着严嵩那老成持重的分析,他那极度讲究权术平衡的脑子,也在飞速权衡。
仇鸾确实是他一手提拔、用于制衡边镇和清流的近幸之臣。
严嵩此时力保,未必全是好意,但眼下若就此斩杀或重罚仇鸾,朝局立时就会陷入新的动荡,更会让清流借机坐大......而他,并不想看到那个局面。
稳定,维持表面上的稳定,保证他的修道和皇权不受干扰,才是核心。
“增兵。”
嘉靖终于淡漠开口,挤出两个字,勉强压制着怒火。
“着兵部、户部,即刻从京营再调一卫精兵,速发延绥,所需粮饷器械,不得拖延!”
他没提仇鸾的罪责,也没说再用,但这个态度,本身就是默许了严党的保奏。
他又森冷地扫视众人。
“着令延绥大小官吏,一体戴罪自省,若有通贼怯战、贻误军机者,朕必诛其九族。”
杀气腾腾的命令,矛头指向了地方官员,也部分为仇鸾开脱定了调。
“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