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喜的这一套流程,早在顾宇川考中秀才时就走过一遍,学堂上下熟门熟路。
衙役们刚到学堂门口,就见院子里的青石板扫得干干净净,还摆上了三牲礼和香烛。
确实是一个懂规矩的。
赵捕头领头跨进大门,青布公服的下摆扫过门槛,他下巴依旧扬着。
“赵捕头大驾光临,寒校真是蓬荜生辉。”顾嘉月快步迎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双手微微垂下,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赵捕头鼻子里“嗯”了一声,可接过顾嘉月递来的红封时,指尖触到那沉甸甸的分量,眉峰悄悄松了些。
红封捏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银锭的形状,比他在府城接的多数红包都厚实。
怪不得陈阿大那个狗腿子十分的殷勤,原来是这顾山长,别看是一个女子,但也十分的会做人呀!
等宣读完上榜名单,看着顾嘉月指挥着学子们排好队,又亲自给每个衙役递上茶水,赵捕头脸上的倨傲淡了大半。
他拿出一摞文书递给顾嘉月,清了清嗓子说着场面话。“顾山长能力还真是厉害,能将这些愚笨的穷苦人教到如此程度,真让人侧目。要不是路程太遥远,我也想将家中的犬子送到你们学堂学上一学呢!”
当然,这就是场面话了!他赵扬再怎么说,在府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将家中的孩子送到这种偏远小学堂读书呢?
顾嘉月也不会将这话当真。只是笑着转移话题,将榜上有名的学子叫到最前面来。让赵捕头将那写着他们名字的文书递到他们的手上。
张初筵站在最前排,小身板挺得笔直。
当赵捕头念到“张初筵”三个字时,他的手抖得厉害。接过文书的瞬间,指腹反复摩挲着纸上自己的名字。
他死死咬着下唇,鼻尖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硬是没掉下来。
考中了。真的考中了。
他想起寒冬腊月里,借着灶膛的火光背书,手背冻得裂了口子;想起娘半夜给他掖被角时,叹息着说别太累;想起姐姐被孙家拉走时,回头冲他喊要好好照顾娘亲。
那些熬红的眼、磨破的手、咽下去的泪,在这一刻都有了去处。
“我中了!我居然考中了!”后排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嚎,是个矮个子学子,他把文书往怀里一揣,蹲在地上哭得直抽气,“我**辛苦终于没有白费,我中了秀才,她再也不用再寒冬帮别人家洗衣服了……”
旁边几个中榜的学子也红了眼,有的抹泪,有的互相捶着背笑,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
没上榜的学子站在后面,肩膀垮着。
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少年,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下,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村长挤在人群里,手里攥着旱烟杆,烟锅早就灭了。
他看着榜上那十个桃花村孩子的名字,手都在抖,嘴里反复念叨。“顾家老祖宗显灵了……显灵了啊!”
十个秀才呀,十秀才不是十个大萝卜呀!
整个安南县有多少秀才?七七八八加起来,连那些快要入土的老秀才加起来都堪堪才二十来人!
可他们桃花村就占了一半了!
这是何等的荣耀!
他猛地一拍大腿,冲周围喊。“开祠堂!给祖宗磕头!办流水席!办十天十夜!”
村民们跟着起哄,笑声、喊声震得学堂的窗纸都嗡嗡响。
流程走完,顾嘉月领着衙役们去了食堂。
两大桌菜冒着热气,红烧鸡的油光映着碗沿,酱肘子堆得像座小山,酸汤鱼的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飘。
赵捕头们起初还端着架子,可夹了一筷子炖得酥烂的排骨后,就再顾不上体面,筷子动得飞快,嘴里“唔唔”地应着顾嘉月的招呼。
临走时,每个衙役腰间的荷包都鼓囊囊的,怀里还抱着两坛桃花酒。
赵捕头笑得真切。
顾山长会办事,下次有这好事还来。
跑了这么多年报喜的差事,就数这次吃得舒坦、拿得实在,连带着心里都熨帖。
衙役们一走,中榜的学子们就攥着文书往家跑。
“爹!娘!我中了!”有个少年冲进自家院子,举着文书转圈,吓得鸡飞狗跳。
“爷爷!您看!我是秀才了!咱家不用交税了!”白发老头接过文书,手颤得厉害,往孙子头上拍了一下,笑出了眼泪。
张初筵没回家,直接拉着爹娘往学堂的马棚跑。“去孙家庄!现在就去!”
他攥着文书的手发白,指节都在响。“我要接姐姐回来!”
他忘不了去年去孙家赎人时的情景。
孙地主叉着腰堵在门口,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死契!当初孙大妮签的是死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生是我孙家的人,死是我孙家的鬼!我不允许谁也不能将她带走!”
“要想将人带走也不是不可以,一百两,只要你们给我一百两我就将人还给你们。”
等他家从顾嘉月那里借到一百两银子再去的时候,孙地主家又不愿意放人了。他将价格提到了三百两!
当时张初筵气得浑身发抖,张初筵一家被打了出来,都没有见到张大妮一眼。
张初筵十分的愤怒,在孙家的大门叫嚣着一定要让他们孙家后悔,让孙家客客气气的用轿子将他姐姐送回来!
孙地主指着他放肆地嘲笑着。“你,就你你个泥腿子?再给你一百年,你都赶不上我们孙家!”
后来张初筵提出赌注,若是他一年内能考上秀才,孙家就将他姐姐还给他们!
张地主自然不相信这样一个孩子能用一年的时间算秀才。所以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如今张初筵做到了!他不但考上了秀才,还是这次院试的头名!
所以他要去孙家,让孙家客客气气地将他姐姐请出来!
“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
当初是张大妮趁着所有人都没有防备,自己将自己卖给孙地主家换钱给他娘治病。
为了多换一些银子,他签了死契!
三两银子,换了她娘一条命,却让她失去了一辈子的自由。
这件事就成为张家一家人的心病。
这几年张家也不是没有打听过,但是孙家管得严,他们从来都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
所以张家人不知道,孙大妮在孙府为奴为婢,任人磋磨打骂!好几次都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一圈。
可她还是坚强地活下来了。
那几次弟弟上门,她虽然被限制在后院不能出去,但事后她也听说了。
原本已经没有波澜的内心又活泛起来,弟弟和爹娘并没有不管她,并没有放弃她,而是一直在想办法要接她出去!
她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等着见到弟弟的那一日!
“大妮呀,你就从了本少爷吧,只要你给本少爷当了第十九房姨太太,你就可以不用再洗这些马桶了,跟着少爷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看着这头步步紧逼的肥猪,孙大妮紧了紧被自己捏在手心的银簪,心中涌起无尽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弟弟来赎自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