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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同泼洒的浓墨,将整个黑水城笼罩。
白日里的肃杀与荒凉,被一堆堆篝火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袅袅升起的食物香气和一种奇异的、压抑着离愁的喧闹。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没有想象中的悲戚与沉闷。
一口巨大的铜锅被架在篝火上,锅里翻滚着浓郁的骨汤。
红彤彤的辣椒和饱满的红枣在其中沉浮,散发出一种霸道而又**的辛香。
铜锅的周围,摆满了长条的木案,上面是各种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食材。
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鲜嫩的菌菇,翠绿的蔬菜。
还有一些北地将士见所未见的,用精致瓷盘装着的丸子和豆制品。
这便是李季亲手操办的,为温雅公主准备的践行宴——火锅。
当李季卷起袖子,亲自调配那一碗碗蘸料时,所有人都看傻了。
张谦张大了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系着围裙,手法娴熟地在芝麻酱里加入韭花、腐乳,动作行云流水般的男人。
与那个在镇北王面前手持尚方宝剑,威势滔天的钦差大人联系在一起。
这反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黄蓉坐在一旁,巧笑嫣然地帮着递碗递碟,眉眼间带着一丝骄傲和甜蜜。
她早就领教过李季那些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亲自下厨,为这么多人准备宴席。
而在另一侧,一道素雅的身影,正轻抚着一张古琴。
她叫柳如烟,是李季从江南带来的。
不同于黄蓉的英气与灵动,柳如烟身上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独有的温婉与宁静。
她平日里话不多,总是静静地待在一旁,仿佛一株空谷幽兰。
但当她指尖划过琴弦,那悠扬的琴音便能抚平人心底最深的焦躁。
她是李季车队中,负责看管那些珍贵书籍字画的压舱石,也是这支铁血队伍里,一抹最柔和的色彩。
“来来来,都别愣着了!”
李季将最后一碗蘸料调好,拍了拍手,豪气干云地招呼着。
“今晚不谈国事,不分你我,就两个字,吃好,喝好!”
“这叫火锅,是我们家乡的一种吃法。东西放进锅里涮一下,蘸着料吃,保管你们吃得舌头都吞下去!”
将士们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张谦这个捧哏的带头下,很快就放开了。
“我的天,大帅,这羊肉……还能这么吃?”
张谦夹起一片涮好的羊肉,在蘸料里滚了一圈,送入口中,眼睛瞬间瞪圆了。
那鲜、香、麻、辣、咸五味交织的滋味,在他味蕾上轰然炸开。
一股热流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驱散了北地所有的寒意。
“好吃,太他**好吃了!”
他含糊不清地赞叹着,手里的筷子已经化作了残影,根本停不下来。
有了他的示范,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一时间,空地上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吸溜声和满足的赞叹声。
就连那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御林军,脸上也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气氛,在美食与烈酒的催化下,迅速变得热烈起来。
温雅公主坐在李季的对面,一开始,她只是出于礼貌,小口地品尝着。
但很快,她也被这种新奇而又热烈的氛围所感染。
这种吃法,带着一种江湖儿女的豪迈与不羁,与草原上的烤肉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味,却同样的酣畅淋漓。
她看着那个在人群中穿梭,与将士们勾肩搭背,大声说笑的男人,眼神有些复杂。
他可以是权倾朝野的钦差,也可以是威风凛凛的元帅,更可以是一个如此懂得生活,让人感到亲近的普通男人。
他到底,有多少面?
“公主,尝尝这个。”
黄蓉夹了一筷子鲜嫩的菌菇,放入温雅碗中,笑吟吟地说:“这是季哥特意为你准备的,他说草原上少见这些,让你多尝尝。”
黄蓉的语气亲切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女主人姿态。
温雅心中微涩,却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句谢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离别的愁绪,终究还是在酒精的催化下,悄然弥漫开来。
温雅的脸颊,已经染上了一层动人的酡红。
她端起酒碗,不再是之前的小口慢饮,而是一碗接着一碗,喝得又急又快。
“公主,你少喝点。”
黄蓉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轻声劝道。
温雅却像是没听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满满一碗酒,走到了李季面前。
周围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李季!”
温雅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丝颤抖。
李季放下酒碗,站起身,平静地看着她。
“我敬你一碗。”
温雅举起酒碗。
“感谢你,救了我,也送我回家。”
李季没有多言,端起酒碗,与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温雅也将碗中酒喝干,但她没有坐下,而是死死地盯着李季。
那双碧蓝色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充满了不甘与委屈。
“李季,你就是个胆小鬼!”
她忽然大声地骂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季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在镇北王面前威风八面,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温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可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懦夫!”
“草原有什么不好?天那么高,地那么阔,你可以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你可以自由自在,像雄鹰一样!为什么你不敢跟我走?”
“你怕什么?怕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怕这片破烂的江山拖累你?”
“你嘴上说着什么王朝之人,心里却比谁都看得清楚,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的话,如同利剑,刺向李季,也刺痛了在场每一个大乾将士的心。
“你明明有本事跳出这个笼子,却偏偏要待在里面,你不是胆小鬼是什么?”
温雅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就想去抓李季的衣领。
“公主,你喝多了。”
黄蓉和柳如烟一左一右,及时地扶住了她。
“我没喝多!”
温雅用力挣扎着,指着李季,哭着骂道:“你就是个骗子,大骗子,你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
李季始终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和无奈。
他知道,温雅说的,有她的道理。
从一个追求个体自由的角度来看,她的选择,或许是最好的。
但他,终究和她不一样。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有些责任,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要背负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其中的苦楚与无奈,不足为外人道也。
“把公主扶回去休息吧。”
李季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黄蓉和柳如烟点了点头,半扶半架着已经烂醉如泥,口中还在不停咒骂的温雅,朝着后帐走去。
一场热闹的宴席,最终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李季独自一人,站在篝火前,将最后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
“敬这片土地。”
他轻声呢喃。
也敬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