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个东西。”
“稍等,”张述桐打断她的话,“让我消化一下……”
他没有再待在床上,无论是仰是躺,而是奋力撑着身子下了地,脑袋嗡嗡作响。
本来出来个故去多年的人就已经很惊悚了,可现在路青怜告诉他,那个东西非但不是活人,甚至和“人”都不搭边。
张述桐拉了拉病服的领口,突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老实说他还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从把顾秋绵带出别墅,再到那个梦,到翻开老宋的日记,又到阻止那个女人,他想的都是如何不再重蹈覆辙。
醒来后又触发了回溯,那时候本来就在发烧,脑子昏昏沉沉,只顾着思考为什么会回来、以及这条时间线上发生了什么。
等确定自己躺在病房里,则在想这个星期错过了什么,自己这次住院影响有点大,该如何跟各方交代也是件头疼的事。
可以说他的脑子一刻没停下来过,可运转了这么久,却始终没认真想过,那个女人的存在本身意味着什么。
岛上存在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早有预料,无论是小时候听过的民俗与传说、还是回溯以来的一次次经历,他很早就确定,顾秋绵、路青怜和自己三人的死,早就不是一般的“连环杀人案”能解释的了。
但这些秘密始终和他蒙着一层模糊的面纱。
现在它们主动把面纱揭开,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些是当故事听的,有些是半信半疑,有些是自己吓自己,还有些是潜意识相信、但你被未知的恐惧所裹挟,所以又潜意识把它藏在大脑的角落,不愿深思。
但现在不同了。
不是故事不是怪谈不是传说,而是现实逼迫着你揭开面纱,去探索它们赤裸裸的一面。
张述桐依稀记得路青怜对自己说过,自己的问题大体可以分为四种。
一种是她知道的,一种是她不知道的。
还有一种是她知道但不能说的。
最后一种是自己不知道为好的。
张述桐从前不以为意,觉得这女人说话总喜欢卖关子,不清不楚的。
但现在才发现,某种意义上是为了自己好。
也许在她眼里,自己确实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事,安心当个学生回归普通生活不好吗?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可何止是猫,人也照样会被害死——
你无意中发现了一扇门,然后好奇地打开它踏入其中,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你强撑着走了几步,等后悔涌上心头,身后却砰地生出一阵风,原来那扇门已经关上。
而你再也回不去了。
天色已黑,外面的走廊有些嘈杂,屋内静默一片,灯没有开,张述桐望着路青怜的背影,清冷月色下,他们也仿佛处于另一方世界。
路青怜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如果点头,她会说出接下来的话。
如果摇头,张述桐丝毫不怀疑她会转身离去。
他不会说什么“能不能等我考虑考虑”,张述桐只是疲惫地想,这一次刚经历的回溯是那么的及时,如果没有它,自己恐怕真的会犹豫一下,原本他的愿望就是投身于平淡的生活中,本以为救下顾秋绵就完成了使命。
可这一次回溯偏偏就是来了,把未来的世界放在他眼前,说,还远远没有结束,自己依然过得很惨,顾秋绵依旧离开了小岛,路青怜依旧会死。
人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冷血线的时候众叛亲离,所以他打定主意再来一次一定不能这么冷血。
现在则近乎无奈地想,拜托,你就不能冷血一点吗,应该拍拍**走人才对,否则就会过上一个一直奔波下去的人生,哦,有灵感了,这条时间线干脆叫野狗线好了。
现在张述桐看向路青怜,自己这条命还是她救回来的,一走了之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何况走了不就相当于又过上原时空的生活吗,独自一人转学去市里或者更远的地方上学,慢慢和朋友们断了联系,那也不是张述桐想要的人生,不加掩饰地说,等同于逃离了这座小岛。
而且现在他可能没有选择的余地,张述桐甚至怀疑,如果不彻底解决这些事,他将会一直被困于八年前后的轮回中。
“你犹豫的有些久了。”路青怜缓缓开口。
“倒不是在犹豫。”张述桐吐出一口气,也剥起一个桔子,本想说你有没有觉得我挺忙的,但随即想到,路青怜才是一直在奔波的那个,于是这话也说不出口了。
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你也是第一次见到它,那就说明,你也不清楚这个东西怎么来的?”
路青怜点点头。
“那为什么会知道它的存在?”
“你应该还记得那些冻僵的蛇。”
“她还有没有什么特征,或者线索?”
“没有,后来我检查过她的衣服。”路青怜干脆道,“我想从她的身份上找到一些答案,但现在看,并没有关联的地方。”
“所以你说的泥人究竟是什么?太模糊了,我不太理解,泥巴人沼泽人吗?”张述桐困惑道,“我倒记得你说过她的身体很软,和杏鲍菇一样,什么意思?”
喂……等等。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恐怖的答案:
“你不会杀掉她发现没流血吧?”
“张述桐同学,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路青怜用那双灵巧的手撕下桔子上的白络,漫不经心道,“我把它带去了那片被你称为‘禁区’的地方,然后,它就成了另一种东西。”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床头的保温杯:
“大约这么大的,泥巴制成的小人雕塑。”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怎么感觉像是什么古怪的东西作祟,还是说死者苏生?”张述桐又想,如果将作祟的“死者”送去“禁区”便等同于安息,那么,这些死者又是怎么复苏的?
是不是关键也在于禁区?
他好像真从哪里听过类似的故事,除了当年的沉船事件外,禁区之所以叫禁区,便是“生命禁区”的简称,那里是整座岛地势最低的地方,死去的人从泥泞中复活,重临世间。
而每一次顾秋绵都死在那个地方,如果那个泥人没有被解决,也许就代表……张述桐突然摸了下自己的脖子,那里起满鸡皮疙瘩,因为他想起那个在冷血线杀死自己的凶手。
她脸上像围着什么,很像顾秋绵那条红围巾。
张述桐愣了许久。
那个困惑自己许久的,杀死他的人,好像就在这么一瞬间被解开了。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眼角的肌肉一点点拉伸,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假设名叫“芸”的女人和顾母的遗体都是因为出现在禁区才会复活,那么……
他看到的路青怜是怎么回事?
张述桐呼吸一窒。
他缓缓转过头,路青怜正背着月光看向自己,她的眸子平时是琥珀般的色泽,此时呈现出幽暗的光亮。
张述桐突然明白了自己问她泥人怎么来的时候她总是含糊其辞,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解释!
已知的人有三个,如果前两个都是死者苏生,那最后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她漠然地看着自己,嘴唇蠕动。
突然间手机响了。
张述桐心脏一跳,两人同时看向那台发着光的手机,不久前路青怜将它放在窗台上,现在一个电话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张述桐盯着手机,不等他说话,路青怜却主动把手机递过来:
“宋老师的。”
“……”
张述桐接通电话,男人的嗓音响起:
“述桐,你那边怎么样了?”宋南山依旧虚弱,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没看到杜康,他是不是回岛上了,现在你和秋绵在哪?”
“已经解决了。”张述桐看了路青怜一眼。
长久的沉默过后:
“那个人……就是秋绵的妈妈?”
“嗯。”
男人忽然有些焦急;
“怎、怎么解决的,难道说她母亲其实没死,还是……”
“您应该早就有答案了。”张述桐轻声说,“死去的人不可能复活。”
“……”
老宋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去,他没有问死去的人为什么会出现于现世,也没有追问什么叫解决了一个死人,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知道了。”
宋南山本就虚弱的声音更加虚弱了。
好像是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击碎,张述桐仿佛能看到此时男人正躺在病床上,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夜风呼啸而过。
更加漫长的沉默之后,张述桐本以为他已经没心情在意电话,谁知宋南山又小声说:
“你应该看到我屋里的东西了,对不起啊述桐,老师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您要不要先歇一会?”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问题等着问我,你等我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似乎能听到他吃力的起身声,好像刚才的对话一转眼就被忘了,老宋趿着拖鞋,习惯性地念叨道,“我就说不愧是市里的医院,还有单独的卫生间,我进去插上门再给你细聊……”
他没心没肺地说着毫无营养的话,可谁让平时烟抽得太多,此时嗓子哑得可以,连清晰的吐字都显得费劲。
张述桐不准备拆穿他,只是等关门声响起,问:
“您什么时候发现那个长头发的女人的?”
“四年前,还是三年前,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大约是那个时间。”
“这中间呢?”
“就和笔记里一样,我没有任何收获,突然就消失了。”
“如果我没猜错,那时候您还在寻找师母,却不认识顾秋绵的妈妈,但又把她的照片夹了进去,是不是说……”
“就是你猜的那样,同一个,她,变成了她,在西边那片荒地,我还开车拉你和秋绵去过。”
“我知道了。”张述桐道别,“您先休息下,我这里还有些事情。”
张述桐挂了电话。
其实当初有两种猜测,一种是,那三个人分别是三个人。
还有一个是,那三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张述桐之所以认为是后者,就是老宋把一张无关紧要的照片夹了进去。
他再度望向路青怜,刚才张述桐打开了扬声器,所以师生间的对话她听得一听而楚,张述桐默默盯着路青怜的**,她穿了一件青袍,衣服很厚,呼吸时也很轻,看不出胸脯的起伏。
“你在看什么?”路青怜皱起眉头,侧过身子。
张述桐排除了路青怜是死人的猜测。
死人崴了脚总不会肿。
“你都听到了。”他说。
“嗯。”
两人对视一眼。
其实从老宋说出“四年前”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皱起眉头。
如果路青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
那么——
四年前的女人是怎么复生的?又是怎么安息的?
她为何再度被唤醒?
“只有一个泥人?”张述桐再次确认道。
“只有一个。”
张述桐本想说能不能抽空拍张照片过来,又想起路青怜没有手机,这次差点被死在雪崩里,就是因为这个联系不够及时,还挺头疼,张述桐想起自己好像在派出所还有点奖品没有领取,因为当初周子衡的事,不如就要个手机?
他刚想说我送个手机给你,话到嘴边却又是一愣。
手机、照片。
张述桐突然记起了到底在哪里听过泥人这个东西。
因为不是听过,而是见过。
冷血线里自己曾在手机的隐藏相册里发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顾秋绵的,另一张则是神庙内部。
庙里供奉着一条青蛇的雕塑,光线昏暗,雕塑下方的神台上,除了几盏烛灯之外,还有摆着好几个小人,都是泥制的雕塑,它们的面部一致对着手机镜头,略显阴森,当初他以为那是庙里特有的习俗,可现在突然想到——
他当初看到的就是泥人!
冷血线上的自己知道泥人的存在!
张述桐随即想起了手臂上的三个刺青。
蛇、小人、圆形。
除了那条蛇,他也许从来没有接近过正确答案,小人不是指庙祝也不是指路青怜这种浮于表层的意向,而是——
泥人!
蛇、泥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后一个圆形又是指什么?
但随即一个更麻烦的问题接踵而至。
那张照片到底是什么时候拍下的?
如果现在庙里只有一个泥人的雕塑,而照片里还有许多个,岂不是说明,这些东西在这八年间仍会现身?
若萍那时说自己初四下学期一直和路青怜混在一起,是不是就是解决那些泥人?
张述桐直接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路青怜,用的自然是梦的借口,本以为她常年冰雕般的脸上总会有所惊讶,谁知路青怜的关注点很独特:
“这么说你去过庙里?”她若有所思道。
“你不要在意这个,我是说那些泥人。”张述桐强调。
“你清楚它们出现的时机?”她反问。
“不清楚。”
“既然这样,走一步说一步好了。”路青怜将最后一瓣橘子填进嘴里,“我该走了。”
“那四年前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会问问。”
张述桐完全摸不清她的意思,但时间已经很晚了,看了眼手机,将近九点,而且他今天也很累了,还有许多东西需要静下来想想,便道了声别,坐回床上。
路青怜拧开门锁,却没有立即出去。
她站在门口的明暗的分界线处。
“张述桐,你今晚说的所有话,我假设你没有撒谎,再信你最后一次。”她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理智告诉我,好像每次信你都会多出很多麻烦。”
张述桐本来已经躺在床上,听她这话顿时有点难为情,崴脚一次,雪崩一次,好像不知不觉间已经欠下了许多人情。
这个夜晚也该结束了,虽然还是没发现错过了什么,但无疑弄清了很多东西。
房门合拢的最后一刻,他也叹了口气,感谢道:
“救命之恩。”
“知道就好。”
透着缝隙,路青怜又淡淡补充道:
“还有,下次不要喊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