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一踩着合作社新修的机耕路，皮鞋尖碾碎一株紫云英。
他望着坡地上连片的银白薄膜，喉头泛起的苦味比喝了农药还浓——那些本该是吴家独门的塑膜覆盖技术，如今被李冰用油印手册教给了全乡二十八户。
“吴掌柜，合作社的农药到货了！”
村会计骑着铃铛生锈的自行车掠过，车筐里“利民超市”的塑料袋鼓鼓囊囊，露出半截杜倩手写的价签。
吴天一踹飞路边的可乐瓶，铝罐撞在自家荒废的烤烟房外墙上，惊起群麻雀。
他摸出中山装内袋的镀金怀表，表链上还拴着供销社仓库钥匙——如今只能打开积灰的账本柜。
夜色降临时，吴家老宅阁楼的算盘声噼啪作响。
吴天一把复写纸垫在合作社账本下，钢笔尖戳破了“农药统购”栏的表格。
窗缝漏进的月光照在墨水瓶上，蓝黑墨水混进了吴家药铺的砒霜末。
“掌柜的，李冰带人查农药池呢。”
手下扒着门框报信，裤脚沾着合作社晒场的红黏土。
吴天一甩出个牛皮纸包：
“把药粉掺进波尔多液，要赶在霜降前喷完第二遍。”
纸包角落印着“县农技站”的褪色红章，是他用三斤粮票换来的作废批文。
杜倩在合作社库房举起煤油灯时，玻璃罩突然爆出火星。
她抽了抽鼻子，空气里除了六六六粉的刺鼻味，还混着丝甜腥气——像极了吴家药铺里熬制的蟾酥。
“亮亮！”她扯开嗓子喊，“把新到的试纸全拿来！”
库房铁门哐当震响，杜亮亮扛着县农资公司刚配的检测仪冲进来，仪器外壳还粘着撕碎的“吴记代销”封条。
杜倩蘸着农药往试纸上抹，原本该显蓝色的区域突然泛出诡异的橙红。
“是硫胺素超标！”
杜亮亮差点摔了比色卡，“喷过这种药的烟叶，烘烤时会释放氰化物！”
李冰踹开吴家药铺的门板时，怀里的温度计撞上门框玻璃。
柜台后的吴天一慢悠悠拨着算盘：
“李社长擅闯民宅，不怕犯王法？”
“你掺在农药里的氰化钠，够挨枪子儿了。”
李冰甩出检测报告，纸张擦过吴家祖传的紫铜秤，在砝码盒上划出条白痕。
吴天一突然抓起药碾子砸向货架，党参黄芪倾泻而下。
杜倩闪身躲过飞溅的陶罐碎片，却见吴天一的侄子从后门窜出，怀里抱着账本冲向沤肥池。
“拦下！”李冰的吼声惊动了合作社守夜的狗群。
杜亮亮抄起墙角的竹耙横扫，账本凌空飞进堆满枯枝的炉膛，火苗瞬间吞噬了“农药回扣”的墨迹。
吴天一的笑声比夜猫子还瘆人：
“烧得好！烧干净了给李社长暖炕！”
杜倩突然掀开药柜暗格，拎出半桶蓝汪汪的液体：
“去年腊月供销社丢的乐果原液，原来在这腌着呢。”
桶身结的霜花里，还冻着半片吴家账本的纸屑。
李冰用铁锹柄挑起吴家神龛的黄绸，露出后面新接的电线。
顺着胶皮线摸到地窖，手电光照出二十箱贴着“合作社专用”的农药——箱底生产日期被吴家药铺的朱砂笔改过，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晕成了血印子。
“够判你三回死刑。”
李冰的棉鞋踩碎地窖口的蒜辫。
吴天一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绑在腰间的雷管：
“老子早把引线接到合作社的拖拉机上了！
杜倩这会儿该带着你那帮穷鬼升天了吧？”
村口突然传来柴油机轰鸣。
吴天一僵着脖子转头，看见杜倩开着挂满彩绸的拖拉机冲进晒场，车斗里堆着刚截获的农药箱，箱盖上“吴记农资”的蓝戳在车灯下泛着冷光。
“你侄子交代的引爆点，是供销社废弃仓库吧？”
杜倩跳下车，扬了扬从吴家祖坟挖出的铜钥匙，“多谢你们吴家把雷管藏在自家棺材里。”
李冰扯下吴天一腰间的雷管，露出底下捆账本的麻绳：
“县公安的车就在河滩，你是自己走，还是等吴家列祖列宗抬你出去？”
吴天一突然撞向合作社的农药展示架，玻璃瓶哗啦碎了一地。
他抓起把六六六粉塞进嘴里，却被杜亮亮用浇菜的铁瓢卡住牙关。
农药粉尘在月光下飘成团青雾，恍惚间仿佛吴家祖坟腾起的烟。
当手铐卡进吴天一腕骨时，供销社楼顶的大喇叭突然播起《社员都是向阳花》。
杜倩摸出合作社新刻的公章，在封存清单上重重按下红印，印泥里掺着吴家药铺搜出的朱砂，在晨光里红得刺眼。
李冰的军靴碾过满地玻璃碴，急救推车的轮子在渗水的水磨石地面上划出蛇形轨迹。
杜倩的血透过三层纱布，在泛黄的床单上洇出个残缺的八卦图。
走廊顶灯突然爆闪，戴防毒面具的护士从防火门后闪出，注射器针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让开！”李冰用肩膀撞开手术室弹簧门，生锈的铰链发出乌鸦般的嘶鸣。
无影灯管上缠着蜘蛛网，手术器械台蒙着印有“县革委会”字样的帆布，布角浸着深褐色的陈年血渍。
杜倩突然抓住李冰手腕，指甲缝里的朱砂粉簌簌掉落：
“心电监护...接合作社的广播喇叭...”
她咳出的血沫在帆布上晕开，竟与墙角的霉斑连成河洛图形。
走廊传来金属拖曳声。
杜亮亮抡着半截输液架冲进来，不锈钢管上缠着合作社的绝缘胶布：
“拖拉机引擎改的除颤仪好了！”
他胸口的工作证晃动着，照片栏嵌着半枚带齿痕的铜钱。
手术室挂钟的秒针突然倒转。
李冰扯开帆布，发现手术刀柄刻着吴家药铺的暗纹，止血钳末端焊着半截体温计。
当他把电极片贴在杜倩胸口时，合作社大喇叭突然播放起《东方红》，声波震得窗框上的冰棱簌簌坠落。
“血压计！”
杜亮亮踹开药柜，玻璃瓶里的青霉素标签下藏着吴家朱砂粉。
李冰用手术剪绞断合作社的广播线，铜丝接在杜倩指尖的夹子上，心电图纸带突然显现出吴家祖坟的地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