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微光如刀,划破了粘稠如墨的夜幕,为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镀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白色。
公孙羽勒马于一处缓坡上,俯瞰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战场。
空气中,血腥气依旧浓得化不开,与清晨冰凉的雾气混合在一起。
无数秦军的尸体、破碎的旗帜、废弃的兵刃与甲胄,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狼藉地铺满了整个原野。
远处,十万合纵军的士卒们,正三五成群地押解着俘虏,清点着缴获,喧嚣的欢呼声与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冲淡了不久前血战的惨烈。
这是一场毫无疑问的大胜,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胜利。
然而,公孙羽心中却没有半分居功自傲。
有的,仅仅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以及一种近乎荒谬的虚幻感。
“何其荒谬……又何其壮哉!”
几个时辰前,当他接到墨钰“率十万大军,夜袭秦营”的军令时,他几乎以为对方是疯了。
以这样一支成分复杂、军心不稳的乌合之众,去冲击秦国上将军蒙骜亲自坐镇的十八万精锐大营?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稍有不慎,便是全线崩盘的下场!
公孙羽并不看好这次行动,甚至已经做好了血战到底、马革裹尸的准备。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执行。
因为他别无选择。
结果……
当他率领着十万大军,怀着决死之心抵达战场时,等待他的,却并非想象中的血战。
而是……打扫战场。
那个年轻统帅,竟真的只用了区区一千骑兵,便在万军之中,阵斩了秦国宿将蒙骜,夺其帅旗,硬生生地,将那十八万秦军虎狼之师击溃!
原来,所谓的“十万大军全面压上”,根本不是主攻。
他所率领的十万大军,不过是跟在后面,摇旗呐喊,扩大战果,顺带打扫战场罢了。
“千骑破万军,阵斩上将军……”
公孙羽喃喃自语着,浑浊老眼中充满敬畏,“钰之神威,千古无二也。”
“将军!”
一名裨将策马奔上缓坡,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军追击已达三十里,秦军溃兵已不成建制。但……我军阵型因追击过深,已略显散乱,是否继续追击?”
老将军的眉头微微皱起。
秦军虽败,但其军势其实仍强于合纵军,不过是被墨钰打崩了指挥体系,短时间内无法重整,发挥自身实力罢了。
为避免被这支虎狼之师抓住机会反杀,公孙羽当机立断:
“鸣金收兵!传我将令,各部收拢士卒,清点伤亡,巩固战果!此战,到此为止!”
他望向南方,飘散着淡淡炊烟的白马津大营,心中对那个年轻得过分的统领,再度生出了一种近乎仰望的敬畏。
……
当公孙羽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白马津大营,准备向墨钰汇报战果时,却被亲兵引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地方。
不是帅帐。
而是秦军遗留下来的巨大库房。
库房的门大敞着,与外面大战得胜、万众欢腾的喧嚣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显得异常安静。
映入公孙羽眼帘的,是各式各样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零件。
有机括、有齿轮、有青铜骨架,还有许多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精密构件。
几具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机关兽残骸,静静地躺在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桐油与金属混合的气味。
而在这一片“废铜烂铁”之中,他看到了此战最大的功臣。
秦时墨钰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身上仍残留着几道血痕,混杂着汗水与黑色的油污。
正蹲在一架缴获的虎形机关兽旁,专注拆解着其内部复杂的传动结构,神情认真得像个痴迷于手中玩具的孩童。
“末将公孙羽,拜见统领大人!”
公孙羽走至近前停下脚步,恭敬地行了一礼。
“哦?公孙老将军回来了。”
秦时墨钰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战果如何?”
他一边问着,一边下意识地甩了甩自己的右臂。
这条重新接驳上的手臂,已没了任何受伤痕迹,但公孙羽却仍敏锐注意到,墨钰在活动手腕时,动作有那么一丝僵硬。
“禀统领!”
公孙羽压下心中异样感,沉声禀报道:
“此战,我军大胜!阵斩秦军首级八千余,俘虏近三万,缴获粮草辎重无数。蒙骜之子蒙武,率残部向南遁逃!”
秦时墨钰静静地听着,只是不时地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
‘简直离谱……该说不愧是战狂大佬么……’
‘居然真的能把这个在我眼中,一个必败的死局,打成这副模样……’
秦时墨钰从机关兽内部取出一块核心模块,在心中发出了与公孙羽如出一辙的感慨。
在他的原计划中,今夜决战,应该是一场无比惨烈的血战。
先让公孙羽率领的十万合纵军作为主力兼诱饵,与秦军主力进行正面对耗,牵制敌军、制造混乱。
然后瞅准时机,再让战狂大佬亲率边骑精锐,直插敌军心脏,完成阵斩蒙骜的壮举。
为此,他已经做好了承担战损的准备。
只要一千边骑精锐,最终不被全歼;只要十万合纵军,损失不超过一半。
这个结果,他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结果呢?
大佬果然是大佬。
根本不屑于玩什么战术对耗,直接就上演了一出“千骑劫敌营,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
十万合纵军,除了在追逃的过程中折损了些许人手,几乎是毫发无伤。
而他最为看重的边骑精锐,也只损失了一半,仍旧保留了五百余人的建制。
这份离谱到已经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战绩,即便是作为“自己”的他,都同样是一阵目瞪口呆。
……
“统领神威,非我等凡人可以窥测。此番大捷,皆乃统领一人之功也。”公孙羽发自肺腑地说道,声音中满是敬服。
秦时墨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随手从旁边亲卫手中接过一件布衣披在身上。
他抬起手,将仍躬着身的公孙羽扶了起来,脸上带笑:
“公孙老将军,如何?我之前许下的诺言,是否实现了?”
公孙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当初墨钰向他许诺,只要他能坚守濮阳十日,便还他一场大胜。
他原本还有所怀疑不说,自身更是差点就被秦军一日破了濮阳。
若非墨钰当机立断,选择了当夜突袭。
最多明后天,他便要坚持不住了。
“统…统领……”
公孙羽有些语无伦次,最终深深一揖到底,“末将……心服口服!”
“哈哈哈!”
秦时墨钰爽朗大笑,毫不介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适才相戏耳!公孙老将军勿怪。”
之所以让公孙羽白捡这份败秦之功。
一方面,他需要一个在六国之中,拥有足够份量与声望的人,来亲眼见证这场大胜。
否则,如何能将这场胜利的**影响力,发挥到最大?如何扩张自身在这盘乱世棋局中的声望与话语权?
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有些尴尬,甚至可以说是无奈。
他手底下,是真的没人了。
能够稳妥指挥十万级别大军作战的将领,都已经是入门级大军团指挥了,放眼整个天下,都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而随着他麾下势力的不断扩张,人才极度匮乏这道坎,不仅没有改善,反而越加严重。
所以,即便是公孙羽这种已经年过花甲,锐气不再的老将,在墨钰眼中,也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瑰宝,是他必须要拉拢的对象。
“说起来,我这里还有一事,要麻烦公孙老将军亲自跑一趟。”秦时墨钰脸上的笑容不减,语气却变得郑重了些许。
公孙羽闻言,当即神色肃穆,抱拳一礼:
“统领大人但有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
秦时墨钰笑着摆了摆手,
“秦军在河东的蒲坂方向,仍有一支由杨端和与张唐率领的偏师,约四万余众。”
“我先前,已派遣魏国裨将赵佗,率军五万,前去征讨。我想请老将军,再领五万兵马前去增援,务必要拿下此支秦军偏师,至少,也得把他们赶走。”
“末将,定不负统领大人厚望!”
公孙羽一听是去打秦军,而且带的还是合纵军,并非他麾下那些需要用来镇守濮阳的卫戍部队,当下没有任何犹豫,欣然领命。
“哈~”
交代完此事,秦时墨钰似乎是感到了疲惫,他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了几分倦色。
“统领大人好生休息,末将告退。”
公孙羽当即领会,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便转身离去。
望着公孙羽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秦时墨钰脸上的倦色悄然褪去。
‘可惜了……’
‘可惜公孙羽,终究还不是自己人。而且,用合纵军去打下来的地盘,后续的归属问题,很容易在六国之间,引起无休止的扯皮。’
否则,以纯粹的军事角度而言,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直接让公孙羽率领十万大军,趁着秦军主力新败,士气低落之际,长驱直入,横扫整个东郡,将这场胜利的战果,扩大到极致。
但,坐在他这个位置上,除了军事,却不得不去考虑那些更加复杂的,盘根错节的**因素。
所以,秦时墨钰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公孙羽去增援赵佗。
让赵佗能腾出手来,收服魏国失地。
如此一来,这份功绩,便足以让赵佗在魏国朝堂之上,站稳脚跟,拥有更高的地位,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更多的兵力。
魏将朱亥,虽然在此战中,已对他彻底归心。
但生性多疑的墨钰,依旧不放心,将整个魏国的军权,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多安插一个赵佗,便算是多上了一道保险。
这样一来,无论将来朱亥与赵佗二人之中,谁出了问题,他耗费心血在魏国布下的这盘棋,都不会满盘皆输。
“然后就是……”
秦时墨钰思绪,从魏国的棋盘上移开,转向并不起眼卫国。
“卫君角!”
他轻抚着左手指尖上的传讯指环,喃喃低语道:
“己一,你亲自带队,去一趟吧。”
“喏。”
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岂能容那些混吃等死的蛀虫,来摘桃子?
所有占了他便宜的人,总得……付出点代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