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祭酒懈怠事务,致使一屯士卒拥堵营门请愿,让严毅多日来的好心情蒙上了一丝阴霾。
政令的颁布固然重要,但若不能有效实施,再完善的政令也难免流于形式。
丹阳的很多事务,都是周昕在署理。周昕勤政爱民,对丹阳诸县也十分熟悉,是署理丹阳政务的不二人选,严毅对他很放心。
不过今日的事情却给严毅提了个醒,署理政务,仅靠任命一个合适的牧守是不够的,需要完善监督之制,以确保政令的有效实施。
这个监督的职责本来是落在郡县督邮的身上,可从目前来看,秣陵县的督邮并不是很称职。
秣陵县的督邮姓费名优,曾在周昕任下效力。吴景攻取丹阳后,费优弃官归乡,前不久才被周昕召回。
在严毅看来,要强化郡县诸事务的监督,有两个立刻就可实行的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增加各地督邮的数量,以加强监督的力度。比如秣陵县的督邮目前只有费优一人,督察区域较大,难免疲于应付。若是将督邮数量提升到二至四人,势必就能提升督察效果。
另一个办法是进一步扩大察事府的规模,在治下各地广布密探,从暗处搜集各类信息,深入调查各地的政令实施情况。同时密切关注地方官吏的一言一行,细致观察诸事:赋税征收是否公正?刑狱审判是否合理?政令执行中是否存在偏差?
严毅回到亭舍,在院中来回踱步,思索许久后,决定两个办法一起实施。
只有将明面上的督邮监督与暗处的密探调查相结合,才能编织出一张覆盖各乡亭的监察网络,让他随时掌握最全面与真实的信息,以确保郡县治理的高效。
不过这两条对策的实施尚需一些时间,眼下正是安定郡县与实施均田府兵的紧要关头,倒是需要他亲自来督促一下。
严毅顿住脚步,紧了紧肩上的狐氅,朝侍立一旁的徐盛笑道:“文向,可记得葛栖亭诸事否?”
徐盛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历历在目,若非少君巡视葛栖,盛岂有幸得遇少君?”
严毅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回忆的柔光,轻轻叹了口气:“当初在乌程与运城时,我虽未走遍各亭各里,但对各乡亭的情况也称得上是十分熟悉。如今久未在乡亭行走,乡中情况,都是听身旁人说起。眼下天寒地冻,也不知此间百姓的日子过得怎样,里中孤寡是否有人妥善安置?今日既来此亭,文向不妨陪我四处走走。”
徐盛抱拳应道:“盛即刻散布侦骑,以防宵小。”
“切勿惊扰里民。”严毅微微颔首,提醒了一句。
徐盛对他的安全问题十分重视,早上从秣陵出发时,他本来只打算带上百余亲卫,徐盛却坚持要龙骧营随行。
常言道,善射者方知弓劲。自从孙策栽在螟蛉谷后,诸将对严毅的护卫便愈发谨慎与严密。
徐盛大步走出亭舍,连声呼喊。
不一会,亭舍周围的各条官道便响起了马蹄声,三百骑奔向鹰嘴亭各里,将整个亭部护卫得密不透风。
就连方仲等百多名府兵,也被徐盛安排到各里巡查。
“少君巡视亭里,卑下是否要通知乡蔷夫前来随侍?”
鹰嘴亭亭长陶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严毅身后,走出亭门。
按照县寺的通知,严毅本应于三日后率领诸文武巡视乡亭,如今突然到来,让他全然没有准备,颇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了。”
严毅从亲卫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沿着官道向距离亭舍最近的桑梓里行去。
沿途阡陌纵横,不少田亩已经翻耕完毕,可见迁来此地的移民十分勤劳,已经在为来年的春种做准备了。
官道两侧,闻讯而来的移民不顾霜寒地冻,面带感激之色,伏地而拜。
严毅的仁德之名已传遍江淮,各项仁政也在稳步推进,这些移民虽然刚迁来不久,却已对他生出强烈的归属感。
严毅改骑行为步行,仔细询问移民生计,遇见老弱孤寡时,便施以赈济。还未走到桑梓里,周围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蜂拥而来。
经过一些交谈,他对鹰嘴亭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鹰嘴亭经历战火荼毒与吴景、袁术的反复盘剥,亭中富户大族或是在外地有亲友的,早已逃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只是一些眷恋故土和无力奔波的老弱之民。新迁来的移民也大多是家徒四壁,无有长物,能够维持温饱的,仅占三成。
另外七成贫民中,家中壮丁较多的,还能靠着劳役赚取一些养家糊口的钱,每天勉强吃上两顿饭。那些家中缺少壮丁的,或一天一顿饭,或两天一顿饭,只能用苟活两字来形容。
严毅听得一阵心酸,他已经竭尽所能地帮助这些贫民。然而新迁入的贫民实在太多,即便他四处筹集钱粮物资,也只能勉强维持这些人不饿死,不冻毙。
眼下也只能等到来年春发,种下春粮,方能让治下百姓逐步摆脱缺衣少食的困境。
人群中,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穿着单薄的葛衣,在寒风中冻得面青唇紫,瑟瑟发抖,不断搓手呵气,试图驱散身上的寒意。
严毅将他唤到身前,从徐盛手中接过一件棉袍,披在他身上,问道:“天气寒冷,为何只穿一件单衣?”
在他的授意下,运城织造署昼夜不停地赶制冬衣,源源不断地发往丹阳,价格卖得很低,不想竟仍有人缺少衣物御寒。
厚实的棉袍快速将身体里的寒冷驱走,年轻男子呼出两口白气,感激地道:“回少君,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和两个弟妹,棉衣先给他们穿了。小人身体健壮,这点寒不算什么。”
严毅微微蹙眉,吩咐陶季:“组织各里置备热汤,四时不断,让缺衣御寒者减少外出。待新的棉衣送到,第一时间给他们送去。”
陶季恭声领命,四周百姓闻之,无不感激涕零。
“大胆!竟敢冲撞少君车骑!”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
一个瘦骨嶙峋的里民从田边窜出,突然冲向靠近严毅的官道,被两名骑卒拔刀拦下,按在地上。
那人匍匐于地,挣扎着仰起头,嘶声喊道:“小人许稷,不敢冲撞少君,实为状告乡中贪吏而来。小人听闻少君杀贪吏如杀鸡犬,请少君为小人做主!”
“放他过来。”严毅听闻贪吏二字,双眉如刀锋般陡然斜飞,看向陶季:“你可认得此人?”
陶季心惊胆战,仔细看了诉状的里民几眼,回道:“像是刚迁来桑梓里的流民。”
严毅目光转向许稷,问道:“你欲状告何人?”
许稷拜伏于地,垂首道:“小人要告新任乡蔷夫王涵。”
“所告何事?”
“少君仁德,分了小人十亩假田,十亩永业田,小人感激涕零,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乡蔷夫王涵私受贿赂,竟将小人的十亩永业田分给他人,只给了小人二十亩假田。”
所谓假田,是指官府临时授予的田亩,待受田人去世后,便会收回。而永业田则是受田人私有,可以‘听传子孙,买卖无禁’。两者之间区别很大,缴纳的田赋也不同。假田赋税较多,永业田赋税较少。
严毅身边随行的乡吏只有陶季一人,便去问他:“可有这回事?”
陶季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双膝有些发软,不敢有丝毫隐瞒,嗫嚅道:“确确有此类事情,只是卑下不知是否与王涵有关。”
严毅面色骤然一沉,双目寒意凛然,沉声吩咐道:“即刻传召王涵,着其持乡中田契来见!文向,于各里设听讼之台,凡分田不公者,具状以闻,由户曹逐条勘验。”
二十名骑卒齐齐勒转马头,朝乡部驰去,清脆的马蹄声听得陶季心里发颤。此事虽与他无关,但仅凭‘知情不报’四字,就足以让他掉层皮。
有了许稷带头,陆续又有几个里民鼓起勇气站出来告状。
“小人的二十亩赐田,至今尚未领到。日前有乡吏找到小人,声称若小人不肯将田卖给乡中的一家富户,就一直扣着不发给小人。”
“小人斗胆举发禾阳里许康,暗中唆使乡民将田产伪托什长韩牟名下,藉此逃避赋税。那许康每成一契,便索要钱两千,里中谓之'过契钱'”
严毅听着一桩桩上诉,气得脸色铁青,五指紧握。他省吃俭用,四处筹钱,削减军资,连开拓南洋之事都停了下来,为的正是让治下各地安稳度过这个寒冬。不料那些狗胆包天的硕鼠,居然敢扯他后腿,从他指缝里抢钱。
涉事的韩牟跪在他面前,浑身抖若筛糠,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卑下糊涂,卑下知错了。那许康只说是里中旧例,卑下实不知触犯律令。卑下立刻将田退还,求少君饶命。”
韩牟是乌程人,从运城之战起,便开始跟随严毅。以他的战功和资历,本不止于什长一职,却因私藏缴获,屡教不改,最终被列入裁军名单。
严毅望着他,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既有雷霆之怒,又含切肤之痛。
徐盛与韩牟相识,忍不住替他求情:“少君,运城之战的老兄弟,剩得不多了..韩牟蠢笨,此番应是受许康唆使。”
严毅猛地抬脚,踹在韩牟肩上,怒喝道:“革除什长之职,收回免赋,滚远点!”
韩牟如蒙大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滚带爬地离去。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搜捕许康,立即处死!”
韩牟浑身发颤,脚下如同生了风,走得愈急。
朔风如刀,越刮越大,掠过田野间残存的秸秆,发出尖利的哨音。
严毅眼见人越聚越多,遂令百姓返回里舍,自己则带着人一个里一个里地巡视。
如今他众望所归,已经不再需要刻意拉拢民心,之所以抛下诸多事务,亲赴里聚巡视,正是要杀一儆百。
看完三处里聚,日头已悬中天。严毅在安平里一户里民的邀请下,踏入一间简陋的房舍。
房舍的主人名叫陶泗,是一个面相憨厚的汉子,此刻正蹲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盆前,用火镰点燃盆中的薪柴。
陶泗的妻子抱着一个扎冲天辫的小女孩,腼腆地缩在灶台边的阴影里,不时从垂落的鬓发间偷觑严毅。
陶泗的老父则是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枯枝般的手指在床榻底下摸索半晌,方捧出个豁口的米罂。罐身倾斜时发出空荡的回响,倾尽所有,也不过才装满一个陶碗。
陶妻放下女童,手脚利索地开始淘米、煮饭。
片刻后,几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端到了严毅、徐盛和几名亲卫面前。
陶泗的女儿咬着手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陶碗,馋得直流口水。
“乡野粗粮,还望少君莫要嫌弃。”陶泗局促地搓着粗糙的双手,喉结上下滚动,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女儿,又慌忙移开。
严毅太清楚这些淳朴百姓的心思,知道自己若是不吃,这家人怕是立马就要跪在自己面前。
他拿起粗糙的木箸,慢慢将碗里的饭吃完。
陶泗、陶父、陶妻三人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陶泗的女儿却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盛将手里盛满米饭的陶碗递到她面前,小姑**哭声戛然而止,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父母,直到陶泗点了点头,才破涕为笑,小手紧紧抱住了陶碗。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屋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有力的脚步声响起。
奉命传召王涵的骑卒肃然走入,在严毅身前站定,躬身抱拳道:“禀少君,王涵已畏罪自尽,临死前请少君宽恕他的家人。”
严毅伸手摸了摸陶泗女儿枯黄的发丝,起身朝陶父拱手一揖,走出房门,冷声道:“抄没王涵家产,其余犯夫,皆依此例严惩!”
陶泗三人跪伏于地,恭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层层护卫之中,方才起身。
“阿爹,这是方才那人塞到我手里的。”
陶泗的女儿踮起脚尖,怯生生地拽了拽陶泗的衣角,摊开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陶泗怔怔地接过玉佩,忽然冲出屋外,朝着严毅离去的方向噗通跪倒,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远处,严毅的队伍已经出了里门,在寒风中化作天边的一抹黑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