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钧钰盯着镂花窗棂。灯笼的光晕染开夜色,只见裴彤踩着脚凳登上冯家马车,鹅黄裙裾掠过车辕时,那位冯少爷伸手虚扶了一把。
“冯家小子来做什么?”老侯爷啜着醒酒汤问。
“说是送岭南的鲜果。”裴淑贞夹了块胭脂鹅脯,“昨儿还送来两筐蜜桔呢。要说冯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倒比某些府里势利眼的亲戚强。”
沈钧钰戳着碗底米粒,忽然觉得翡翠虾仁失了滋味。
他想起那年上元节,裴彤捧着莲花灯在回廊等他,也是这样鹅黄的衫子。
那**说要温书,却溜去樊楼听曲,回来时见她肩头落满雪粒子。
沈钧钰望着冯家马车消失在街角,喉头突然发紧——原来那抹鹅黄色,早就不独属于他一人。
……
暮色四合时,席面撤下最后一道甜汤。
檐角铜铃被晚风撞得叮当响,裴淑贞望着燕倾城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温声道:“天快黑了,燕姑娘若不嫌弃,我遣两个护院送你出城吧。”
“多谢夫人美意。”燕倾城福身时,腰间玉禁步发出清脆声响,“家兄来接了。”
话音未落,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
英挺男人策马穿过熙攘人群,腰间银鱼袋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燕回时单手按着腰间佩剑翻身下马,玄色官服下摆沾着大理寺独有的沉水香。
“劳侯爷夫人挂心。”他摘下乌纱帽夹在臂弯,露出被汗浸湿的额发。烛光映得他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倒把素日冷峻的轮廓衬出几分艳色。
裴淑贞越看越觉顺眼,脱口道:“燕大人可曾议亲?”
檐下灯笼突然爆了个灯花。
燕回时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纹路,余光瞥见沈嘉岁正在逗弄廊下画眉鸟,耳后蓦地烧起来:“下官...尚未。”
“哟,二十有三了吧?”沈钧钰倚着朱漆柱子啃梨,“莫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梨核“咚”地砸进铜盆,惊得画眉扑棱翅膀。
燕回时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沈公子若将斗嘴的功夫用在科考,今春也不至于被国子监祭酒追着打。”
他转头对裴淑贞作揖,“下官听闻祭酒大人新得了套戒尺,说是紫檀木嵌金丝的。”
“燕回时!”沈钧钰涨红脸要扑过来,被老侯爷拎着后领提溜回去。
裴淑贞瞪了儿子一眼,转头笑道:“犬子无状,让燕大人见笑。”
燕回时翻身上马时,听见沈嘉岁在教画眉说“呆子”。
夜风送来她袖中苏合香,混着少女清脆的笑,叫他险些踩空马镫。
“大哥觉不觉得侯夫人话里有话?”燕倾城勒马缓行,腕间珊瑚镯子碰出细响。
见兄长不答,她促狭地眨眨眼,“上个月大哥把祖宅地契都兑成银票,莫不是真的喜欢嘉岁?”
“钱太少了。”燕回时突然打断。
他望着城门楼上飘摇的旌旗,想起沈嘉岁前日说想筹募大笔资金干一把大的,“两万两...恐怕不够塞牙缝吧?”
话未说完,金丝楠木马车檐角悬着的八宝琉璃灯晃到眼前。
新昌郡主掀开茜纱窗,护甲叩着窗棂:“本宫当是谁家郎君夜游,原是大理寺卿燕大人。”
她目光扫过燕倾城,笑意淡了几分,“正巧王府备了桂花酿,不知燕大人可有兴趣过府一叙?”
“天色已晚,臣要回家。”燕回时握紧缰绳,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
“若是本宫非要大人作陪呢?”新昌郡主拔下金簪挑亮灯烛,火光跃上她描金的眼尾,眸子映得愈发犀利。
“那臣只好奏请圣上,求个抗旨不遵的罪名。”燕回时拱手,一脸的云淡风轻,爱咋咋地。
“放肆!”
新昌郡主怒火中烧。
她倾心于燕回时已久,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示好,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然而,燕回时却始终如同冰雕般冷若冰霜,对她的一切示好置若罔闻。
她身份尊贵,乃皇室血脉,众多世家大族都梦寐以求地想要与她联姻,但她却偏偏钟情于燕回时。
偏偏这燕回时,竟敢如此不识抬举,真是令人气愤!
新昌郡主凤眸微挑,瞥见燕回时身侧那道纤细身影。护甲划过缰绳,她扯着唇角冷笑:“燕大人好兴致,深更半夜携佳人策马,倒比陪本郡主喝酒快活。”
燕倾城自幼鲜少入京,头一回直面权贵之威,本能地往兄长身后缩了缩。
这举动落在新昌郡主眼里,倒像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京中何时出了这等不知礼数的千金?”新昌郡主鞭梢扫过青石板,溅起几点火星,“深更半夜与男子厮混,真是恬不知耻——”
话音未落,金丝八宝攒珠钗应声而断。
半截流苏坠地时,新昌郡主才惊觉耳畔凉风掠过。她猛地攥紧缰绳,丹寇几乎掐进掌心:“燕回时!你竟敢动我——”
“郡主慎言。”燕回时的指节还沾着青石碎屑,“若再辱及家妹,本官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乌云踏雪马突然扬蹄,惊得郡主坐骑连退三步。兄妹二人的身影,转瞬没入长街尽头。
新昌郡主盯着地上碎玉,忽地笑出声来。
侍婢正要开口,却被抵住咽喉:“急什么?本郡主就爱啃这寒门子弟的硬骨头。”
月光映着郡主眼底异彩,“待他跪着求我时,那才有趣呢。”
……
次日寅时三刻,朱雀大街飘起杏黄酒旗。原“云来酒楼”的匾额已换成“醉仙楼”三个洒金大字,沈嘉岁正踮脚调整门边红绸。
后厨传来燕倾城清亮的嗓音:“这坛三十年女儿红要摆在最显眼处!”
裴彤捏着账本从库房转出来,见冯掌柜对着菜单唉声叹气。老掌柜抖着花白胡子:“龙井虾仁二两、白斩鸡三两......这价钱都够寻常百姓半年嚼用了!”
“冯叔这话差了。”沈嘉岁拎着算盘过来,玉镯碰着楠木柜台叮当作响,“我们沈氏茶楼一杯奶茶就要一两银,咱们醉仙楼的龙井虾仁用着明前茶,二两还算便宜了。”
老掌柜还要争辩,却被裴彤塞了把瓜子:“您就等着瞧,午时准有贵客临门。”
三人说笑间,跑堂伙计突然探头:“对面太白酒楼的孟掌柜在门口溜达三圈了!”
此刻隔着两条街,将醉仙楼视为强大竞争对手的太白酒楼孟掌柜正与留客居钱掌柜咬耳朵。
“永定侯府的沈大小姐怕是疯了。”钱掌柜捻着山羊须,“我方才扮作茶商进去,光壶君山银针就要十两!”
“沈氏茶轩的生意经搬到酒楼,只怕要栽跟头。”孟掌柜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紧盯着醉仙楼的大门口。
街上突然冒出一队人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帽。
马蹄声还没停稳,看热闹的人群就骚动起来。
“这不是大理寺的官爷吗!”有人惊呼出声。
“怪了怪了,大理寺的人怎么往醉仙楼去了?”
“醉仙楼今儿个刚开张就招惹上官府,这戏可好看了!”
“不对啊,瞧着倒像是来吃饭的?”
后厨帘子猛地被掀开,燕倾城提着裙摆冲出来。看到大堂里乌泱泱的官袍,她眼睛一亮:“大哥!曹大人章大人!你们怎么来啦?”虽说她鲜少来京城,但这些常去燕家议事的官员她可都认得。
曹少卿把佩刀往桌上一搁,笑出一口白牙:“昨儿破了桩大案,燕大人说要请弟兄们吃酒。燕姑娘,快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都端上来!”
燕倾城赶忙招呼伙计们张罗。后头沈嘉岁带着两个壮汉抬来半人高的酒坛子,酒封一开浓香四溢。”各位大人赏脸是醉仙楼的福气,今儿这顿酒算我们的,管够!”
燕回时冲她拱手:“多谢沈姑娘。”沈嘉岁摆摆手,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这下可热闹了。原本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商贾们呼啦啦涌进来,专挑大理寺官员旁边的位置坐。
谁不知道大理寺卿燕回时是出了名的难约,这会儿逮着机会,个个举着酒杯往主桌凑。
官商们打着什么算盘暂且不提,倒是醉仙楼的菜香勾得人挪不动腿。
红烧肘子泛着琥珀色的油光,翡翠虾仁颗颗透亮,糖醋鲤鱼还滋滋作响。跑堂的端着托盘穿梭如飞,不多时连二楼雅座都坐满了。
待到日头西斜,最后一桌客人打着饱嗝离开,冯掌柜捧着账本的手都在抖。”三位东家,咱们...咱们头一天就进账二百八十两雪花银啊!”
老头子拨了三遍算盘,眼角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要知道从前云来酒楼最红火时,月余也挣不到十两银。
这下,他终于信了东家说的“生意经”,也明白了“赚富人的银子”是什么意思。
摸着怀里的赏银,心想明日定要换个结实算盘——今日这檀木算珠,竟被自己打坏了两回。
斜对面屋檐下,孟掌柜数到第三十六位进店的客人,手中茶盏早已凉透。
斗不过,根本斗不过!醉仙楼有燕大人撑腰,那还玩个屁!
裴彤盯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眼眶发酸。
她嫁妆里最值钱的就这座酒楼,往日里总被妯娌笑话是赔钱货。”这...这都是岁岁和倾城的功劳,我不过是沾光。”
“彤姐姐这话可不中听。”燕倾城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糕,“要不是您把酒楼收拾得这般齐整,我们哪能说开张就开张?”
沈嘉岁正趴在柜台上数铜钱,闻言抬头笑道:“要我说,该给后厨王师傅包个红封。那道八宝鸭,硬是让李侍郎家续了三回盘!”
三人说笑间,跑堂的栓子突然冲进来:“东家们快看!”推开临街的雕花窗,但见长街两侧停满了各府马车,灯笼火把照得半条街亮如白昼——都是等着明日来尝鲜的食客。
夜色渐深,醉仙楼的灯笼在风中轻晃。
对面茶楼的说书先生正拍醒木:“要说这醉仙楼三位女掌柜,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且听下回分解——”
……
会试放榜这日,永定侯府正院飘着细雪。
老侯爷套上御赐的貂皮大氅,金丝云纹锦缎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他边系玉带边催促:“快把铜锣备上,咱们得抢头柱香的位置看榜!”
沈钧钰缩在紫檀圈椅里,鸦青直裰皱得像腌菜。
他盯着青砖缝里的雪粒嘟囔:“要不...别折腾了……”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吞进喉咙。
满屋寂静中,沈嘉岁拨弄着手炉开口:“若是金榜题名,自有报喜官来敲锣。这冰天雪地的,祖父仔细摔着。”
老侯爷猛地扯下暖耳,金线穗子缠在鹤纹补子上:“合着这两个月闭门读书,都是做戏给老夫看?”
镶红宝的暖耳砸在青砖上,惊得炭盆迸出几点火星。
“爹当年不也没中么。”沈文渊蹲在炭盆边烤橘子,四品文官的鹌鹑补子沾了灰,“要我说就让钧钰袭爵,我也好卸了苑马寺的差事,逍遥快活些。”
“爹!”沈嘉岁截住话头,玛瑙耳坠在颈边晃出红影,“殿试后还有勋贵考,大哥若能在御前应答,或入锦衣卫,或外放县令,也好过袭个无实权的侯爵!”
“锦衣卫要会耍绣春刀!”沈钧钰突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当县令更惨!听说北疆的县衙连炭盆都没有,公文都得贴着炕头写!”
沈嘉岁霍然起身,缠枝莲纹裙裾扫过满地碎雪:“寒门举子要凿壁偷光才能换来的机会,大哥竟嫌硌牙?”
她指节叩在黄花梨案几上,“如今摆在你面前两条路——要么混吃等死日后做个空壳侯爷,要么外放历练挣个实职!”
沈钧钰怔怔望着妹妹。
不过数月光景,那个追着他要糖人的小丫头,如今竟能说得他面红耳赤。他攥紧的拳头突然砸向案几:“我偏要闯出第三条路!”
满室俱惊时,青年抓起案头的《通典》就往书房冲。
老侯爷见状一愣:“这小子,莫不是魔怔了?”
沈文渊掰开烤焦的橘子,慢悠悠道:“我当年在陇西当县丞,三个月瘦了二十多斤,苦得很,钧钰一向骄纵,肯定吃不了半点苦!”话没说完就被老侯爷踹了脚凳子:“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装病逃回京,老子岂会进宫求圣上让你回来?”
沈嘉岁倚着透雕槅扇出神。
窗棂外细雪纷扬,前院小厮正给报喜官备红封。她忽然想起原著里沈家满门抄斩那日,也是这样茫茫大雪盖住刑场的血迹。
呜呼哀哉!路漫漫其修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