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些时候,卞医府邸。
一把年纪的卞太医脚下生风,一身官服都未换,便直奔他小重孙卞崇明的院子。
还未进门,便听见他六岁的小重孙在哀嚎,“奶奶,宝宝好疼……”
他发妻早亡,陪在小重孙身边的是他大儿媳,只听他大儿媳带着哭腔,哄道:“小宝别怕,太爷爷回来就能治好你了!”
小小的卞崇明疼的蜷缩在床上打滚儿,“疼……肚子好疼啊!”
卞太医,“乖宝儿,太爷爷来了!”
他坐在床边替卞崇明诊脉,越诊眉头皱得越紧。
他的乖宝儿,脉象稳健有力,没什么问题。
“父亲,如何?”卞大夫人焦急问道。
卞太医又一一查看卞崇明眼仁、舌苔、心脉,还是一无所获,他紧抿着唇,疑惑道:“明儿身子康健,老头子我竟是什么也没瞧出来。”
“太爷爷,救救明儿,明儿受不了!”说着,卞崇明突然弓起身子,双手握拳朝自己小腹打去。
卞大夫人儿子曾是卞家最有天赋的继承人,几年前被圣上派去岭南治瘟疫,儿媳同去,两人竟都命丧在那场瘟疫,大房便只留下卞崇明这根独苗儿。
因此,见宝贝孙子如此难受,卞大夫人恨不得替他受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卞太医面前,哭诉道:“父亲,黎儿只得这一根独苗,您可一定要救救明儿!”
“表姑祖父,明儿总喊着肚子疼,莫不是吃坏了肚子?”说话的是上虞镇国大将军冷钧嫡女,冷秋香。
冷家与卞家是表亲,她今日是来寻卞家二房孙女卞青俞同去琉璃坊,挑选沈郡主生辰宴衣裳的。
卞太医瞪了眼冷秋香,不客气的斥道:“你这丫头,怎么怀疑表姑祖父的医术?”
“哎呀!”卞大夫人一声惊呼,引来满屋侧目。
只见卞崇明疼的受不了,竟弓着身子抛下床,将小腹往桌角撞去!
卞太医看的心疼万分,想他一身医术高明无比,当初救不了黎儿,如今连黎儿的血脉明儿都救不了了吗?
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浮现出周大小姐在皇极殿治好太上皇那一幕。
偌大的厚重屏风,被她摇摇一指,便碎的稀烂。
如果是她,说不定会有办法!
“你去找根绳子来,先把明儿绑住,我出去一趟!”卞太医对卞大夫人吩咐道。
*
因此,当周蓝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被五花大绑,捆在床上的卞崇明。
她今日刚替周镇渊父母超度过,本不宜再出门,奈何卞太医声泪俱下的哭求,她实在不忍,于是将颜叙珩这个移动大血包也带来了。
“一会儿我要是又昏倒了,能否请相爷抓住我的手?作为回报,明日我再为相爷画一张符,可缓解你胸前的红斑肆虐。”十指连心,与他掌心相贴,她恢复的会更快。
面对她要求的亲密动作,颜叙珩习惯性地蹙了蹙眉,又听到她要给他画符,微一颔首,告诫道:“事先说好,本相只是为了……”
周蓝伊与他相处这么些日子,也算是摸清了一些他的脾性,听到他前半句,便能知道后半句,抢答道:“相爷只是看在能缓解红斑的符箓的份儿上,我懂得,我不会多想。”
说罢还冲他挤挤桃花眼,樱唇微弯,俏皮漂亮的像只撒娇的猫儿。
这样一幕,看的卞府众人惊诧。
颜叙珩位极宰相以来,以铁血手腕和不近人情的果决出名,还没有人敢抢他的话头,更没有人敢打断他说话!
可那一袭白衣胜雪的清艳女子,却旁若无人的这么干了!
偏偏相爷瞧上去没有一点儿怒意与不悦。
冷秋香作为欺辱过前身之一,自然知道来者是谁,当即垮了脸,看着周蓝伊讥讽道:“哟,这不是乞丐小姐吗?来卞府讨饭吃?卞府小公子生了病,卞家人可没工夫理你。”
冷秋香的爹冷钧是上虞镇国大将军,执掌十万兵权,获军功无数,在上虞极有权势,这才养的她目中无人,口无遮拦。
卞太医当即呵斥,“住口!你这小辈,还是高门贵女,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这是我请来救明儿的,不可得罪!”
连卞太医都束手无策,那明儿定是撞了邪,卞大夫人早猜到父亲是去请大仙驱邪。
可在她印象中,有大神通的仙家,都是白胡子老头儿,可眼前的白衣少女,明媚、清丽,她实在怀疑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道行不够,反倒耽误明儿的病情。
可多年来,她习惯了听父亲的,父亲也没错过,她便没说出自己怀疑的话来。
周蓝伊看向冷秋香,这也不是好鸟,她迟早要收拾她,但现在救人要紧,“无妨,你们都退开些,我先瞧瞧他。”
卞太医依言,与卞大夫人退了,只有冷秋香一动不动,继续出言嘲讽,“表姑祖父不会老糊涂了吧?她一个乡下人,怎么可能会医术?还穿着一身白上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参加丧事,晦气得很!”
卞太医气的不行,“你给我回冷家去,我卞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冷家人插嘴!”
冷秋香被骂,也不觉得面上无光,只是到底心里不舒服,道:“表姑祖父,我们两家来往多年,您从小还是看着我长大的,您就信她不信我?”
卞太医,“秋香,算表姑祖父求你,先回家去吧,不要再闹了!”
“我没有胡闹,明儿也叫我一声表姨,我怎么能看着他被神棍嚯嚯了去!”冷秋香样貌也是极好的,只是说话做事浮躁且固执已见,让人厌烦。
“你不走,别怪老头子我轰你走了!”卞太医一把年纪,发起火来,甚有气势。
冷秋香见表姑祖父动了真火,忿忿道:“你们不信我,到时候明儿出了什么事,有你们后悔的!”
说罢,她便转身回府。
周蓝伊全神贯注的盯着卞崇明,末了桃花眼微敛,遗憾摇头,“他生机已散,除非有大生机之物,否则,我也没办法。”
卞太医心神俱震,老泪纵横,“大小姐,我这条老命可否?”
卞大夫人附和,“还有我!”
周蓝伊摇头,这两人年纪太大,“所谓大生机之物,诸如枯树发芽、断木重生这类,若是在春日,自然好找,可现下雪封万里……”
她话虽未说完,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她的意思,卞崇明,几乎是没救了。
第二十九章 绵绵无绝期
另一头,颜叙珩由卞家二房,卞二爷领去了卞家医药阁。
“相爷,三日之期已到,您既来了,便在此针灸吧?”卞二爷医术虽不及卞太医,但在这虞京,也是数一数二的。
“有劳。”因着卞太医对他从小的照拂,颜叙珩对卞家众人的态度远比旁人温和。
“相爷何必客气,您是我看着长大的,幼时受了那么多苦,少时也没过过安生日子,到如今好容易官至宰相,还得了恶疾,双腿皆残,如今能看到恢复的希望,我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有劳。”
卞二爷一番话发自肺腑,小时候的相爷,懂事的让人心疼,他那时跟着父亲行医,隔三差五便能看到相爷身上添的青青紫紫的新伤。
瘦瘦小小的身躯,没一块地方没受过伤,着实叫人心疼。
颜叙珩听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凄惨经历,脸上表情仍是冷冷淡淡的,古井无波的凤眸里,泛不起一丝涟漪,仿佛在听不相干的人的事。
“往事不必再提。”他是个不祥之人,身体里流的血脉,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肮脏龌龊。
“是,苦尽甘来,相爷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卞二爷说完便专心为他针灸起来,手法娴熟,落针干脆利落,一点没让他觉得疼。
颜叙珩透过窗棂望出去,回想起自己这二十年,记忆最深的除了浓重苦,便是极尽酸,这样的苦和酸,远远掩盖了他在战场上被刀枪剑戟刺穿身体的痛。
他的生母可谓无比尊贵,乃是楼兰公主,为了两国和平稳定,自愿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文吉帝联姻。
可她来虞京不到一年,刚与太子订下婚约,便被诊出有了三月身孕!
未婚先孕,怀的还不是太子殿下的,何其荒唐!
这消息一出,如一块巨石投进湖水,炸起轩然大波,引来整个上虞乃至楼兰对公主的大肆口诛笔伐。
两国人民头一次那么团结一致的,骂公主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公主自那以后,便在虞京宫中闭门不出。
她十月怀胎,生下了他,随公主姓颜,取名叙珩。
随后不久,公主便弃亲子不顾,回了楼兰。
他成了别人口中,有娘生没娘养的**,被一老太监收养,在宫中,谁都可以踩他一脚,受尽欺凌的长大。
年纪不大的他,已见惯了人性的恶,也受尽了旁人冷眼。
他忍受常人不能忍的欺辱,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官至宰相,若母亲还在,还会嫌弃他是污秽产物,而抛弃他吗?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他看着窗外景色,凤眸沉沉。
好日子吗?
他的好日子,就像窗外的景色,素雪压寒枝,绵绵无绝期。
噼啪。
纤细枯枝受不住厚重大雪,从枝头断裂跌落。
这般动静,连带着那棵树其余枝头皆是一颤,雪花簌簌滚落,露出一根带着小小、淡淡的粉色嫩芽!
娇嫩粉白的小芽,结在枯树枝头,为整棵即将枯萎的树,都带来了勃勃生机!
颜叙珩深邃凤眸暗光一闪,近乎呢喃道:“春天要到了吗?”
卞二爷此时正巧扎好针,抬头飞快忘了一眼,道:“冬日漫长,我都忘了再过一月便要立春了,今年的桃花,发芽甚早。”
颜叙珩默默垂下眼睫,对他来说,他这一生确实,“冬日,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