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单独隔出个院子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周堪赓出宫后就命营缮清吏司负责此事。
尚书亲自叮嘱,负责营造和修缮的营缮清吏司自然不敢拖沓,当日就命估料所去丈量了隔院所需砖石瓦料,翌日一早工部郎中便带着匠人将隔墙给砌好了。
而后,礼部派了人去驿站请布木布泰和福临,备了车驾送他们到了这个院子。
布木布泰以为会是简陋的屋子,可站在院子门口,见着精致的屋子以及准备妥当的一应器具,才发现自己当真低估了大明皇帝的胸襟。
后来仔细一想也是,她同福临孤儿寡母的,大明的皇帝何必在吃串用度上刻薄了他们。
随同布木布泰和福临一起来的,也就一个名为苏麻喇姑的贴身婢女,进了屋子之后便手脚麻利得收拾了起来。
很快,宫里又拨了十来个婢女内侍侍奉内外,领头的婢女名为雀枝,内侍是王家栋选的,曾经在内书堂一起读过书。
名义上是来侍奉的,实际上更是监视,所以选的无论宫女还是内侍,都是识几个字的,可惜没人懂建奴文字。
“今晚宫中大宴,这是宫里送来的服饰,还请夫人和公子更衣。”
雀枝端着两套服饰走入屋子,服饰都是大明规制,布木布泰拿起抖开看了看,衣裳用的是上乘料子,送来的首饰成色也不错。
给福临的是一套大明贵族家子弟常穿的曳撒,祥云暗纹绣在鸦青色服饰上,看着很有贵气。
“好,多谢!”布木布泰没有矫情说不穿,她是个识时务的,已经做了大明的人质,又有什么是必然要遵守的?
皇太极已然放弃了他们,他们要想在大明活下去并且活得好,便只能靠自己了。
“额娘,阿玛真的不要儿臣了吗?儿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福临这几个月来很是萎靡,夜晚更是偷偷哭泣,布木布泰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不心疼。
她越是心疼,对皇太极的恨意也越是深刻。
“好福临,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是个好孩子,别去想你阿玛了,有额娘在,额娘定会护着你平安长大...”布木布泰将福临抱在怀中轻声安抚。
离皇宫大宴还有一个时辰,布木布泰和福临已是换上了衣裳,坐着马车朝着紫禁城而去。
马车在御街上行驶,福临忧伤过一阵后心情也被新奇所代替,他看了一眼布木布泰,见她阖着双眼小憩,便朝窗边挪了挪,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街上商铺鳞梓栉比,一家绸缎铺子中,戴六合帽的掌柜拿着账簿站在柜台后,手里的黄铜水烟忽明忽灭,许是感受到了什么,抬眸朝外头看来,对上马车帘后福临的眼神,又淡淡垂了下去。
旁边药铺伙计将紫铜香炉搬到檐下,一缕香在日光下袅袅升起。
忽听得马蹄銮铃脆响,福临视线被一辆青蓬马车挡住,锦帘微掀处露出半幅金绣襕裙,车后头跟着仆从,怀里抱着描金食盒冒着不知什么吃食的热气,跑过时隐约闻到**香味。
马车驶过,视野重新宽阔起来,只见十字街口支着个葫芦棚,戴方巾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得朝对面坐着的书生说着什么。
斜刺里突然冲出个总角小儿,红肚兜上长命锁叮当乱响,手中拿着串糖葫芦,身后矮胖仆妇着急追赶,惊起路旁吃碎渣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骤然飞起,落在当铺漆黑招牌“裕泰昌”三个泥金大字上。
身后传来窸窣声,福临忙合上车帘,转身端正坐好,只不过脸上还留着雀跃兴奋神色。
远离家乡的孩童尚且不知未来面临的会是什么,眼下只觉得万事万物比起盛京来,可要有趣多了。
“夫人,公子,到了,请下车!”车夫将马车停在下马碑前,朝着马车中间说道。
随行两个婢女苏麻喇姑和雀枝先行下了车,而后站在车旁,扶着布木布泰和福临下了马车。
“夫人,从这里便是紫禁城,要步行入宫!”雀枝开口道。
布木布泰点头道了声谢,理了理坐皱的裙子转身朝紫禁城看去,眼前巍峨城楼上,午门三个字闪烁着耀眼光泽。
“好大!”福临沉不住气,低声惊呼了一声,说完立即闭上了嘴巴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雀枝笑了笑,“夫人、公子请!”
此刻人已是多了起来,多是朝廷前来参宴的官员,此时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前来,也知道大概是什么身份。
“他们如何能走这边?”
“走这里定然是陛下的吩咐,管这么多做甚?”
“走吧,也该让他们看看我大明风范。”
朝臣的议论声没传到母子二人耳中,他们跟着引路婢女朝着午门走去。
午门最为正式,是皇帝的御用门户,进出重要倚仗,文物百官遇到隆重大事才能进出午门,但也只能走左右门道和掖门。
这里也是官员待朝、皇帝颁朔、廷仗行刑等重要大事之所,除此之外,献俘礼也在午门外进行。
布木布泰和福临走了这一遭,就算正式是大明的俘虏了!
当然,朱由检也特意吩咐了,这对母子不能从正门、单门、掖门入,而是需得同宫人、杂役一般贴着门边走。
在几人步出幽深的午门门洞后,福临只感觉眼前豁然开朗,蓝天白云之下矗立着高大的皇极门,紫禁城就这么猝不及防得呈现在了眼前。
福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惊讶得看着这座宏大宫城。
“前面这是什么殿?”福临不由开口问道:“宴会就在这里举办吗?”
雀枝也停下了脚步,矮身回道:“公子,前面这座不是殿,只是宫门,是皇极门!”
“宫门?”福临闻言更是惊讶,这么大一座庞然如宫殿的竟然只是一座宫门。
旁边的布木布泰闻言,眼中也露出几份讶异神色,不过她在宫中日久,很快就将神色收敛了干净。
皇极门被错认为宫殿其实并不奇怪,它是紫禁城内最大的宫门,也是前朝的正门,高大的白石须弥座上,勾栏环立,云头望柱,螭首挑出,台基石陛前后各三出,左右各一出。
皇极门面阔九间、进深四间的皇极门上覆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梁枋施以和玺彩画,看着威严又宏伟,很难将其同“门”关联在一起。
“走吧!”雀枝笑着起身继续引路,穿过皇极门角门来到了皇极殿广场。
广场更为宽旷辽阔,适才感叹皇极门雄伟的福临,行走在这广场上,突然有了自身渺小之感,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畏。
“皇极殿到了!”雀枝出声提醒,“今日宴会,便在皇极殿中举办,夫人、公子,当心脚下,随奴婢来吧!”
福临应了一声,同满心惊叹的布木布泰一起朝殿中走去,同时眼睛不住瞄着这座宏伟的建筑,看着比刚才的门的确要大不少,屋檐也有不同,上头还有不少石头雕刻的小兽小人。
越是走近,福临越是被眼前所见缭乱纷繁的装饰和彩画所吸引,那些密集的斗拱,还有雕刻惊喜的门窗,以及上头安置篆刻龙纹的鎏金铜叶。
入目一片红色海洋,其中镶嵌着片片金黄,炫目而又艳丽。
“请夫人、公子在此等候!”雀枝停下了脚步,他们此刻站在殿门前广场上,已是有不少朝臣在此等候。
看到他们一行人,有的装作没看见,有的面露嘲讽不屑,有的满怀好奇之心仔细打量。
唯一相同的,没有人对他们施以同情目光。
布木布泰自然理解,自努尔哈赤到皇太极,他们对大明征战掠夺,领土、人口、钱财不知凡几,会对他们友善才奇怪呢!
布木布泰垂眼没有理会,福临却也能敏锐得感受到旁人的恶意,一只手紧紧牵着布木布泰,整个人也躲在了她的身后。
适才有多惊叹这座宫殿的宏伟壮观,如今心中便有多畏惧,他大抵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也隐约明白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这是他从未体会到的心情。
“不怕,他们不敢拿我们如何,额娘会保护你!”布木布泰看着福临低声安慰。
福临仰头,额娘还如从前般温柔,手心中传来的也是阵阵暖意,他重重点了点头,而后从布木布泰身后走出,“儿臣也会保护额娘!”
今日的宴会其实并没有什么内容,不过就是皇帝表彰功臣,赐以宴席罢了。
当宴会开始之后,便也就没有人再关注这对母子。
殿中灯火辉煌,乐曲缥缈如在耳边,可要仔细听时却又觉得相距甚远,舞姬裙裾翻飞,踏着拍子旋转,觥筹交错不绝于耳。
福临同布木布泰坐在角落中,皇帝身影很远,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而福临的脑中只有在殿门口看到的一双双投向自己、带着厌恶和嘲讽的眼神。
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福临想起这一日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的,没有那些宏伟的宫殿和精致的彩画,没有龙椅上端坐的皇帝,没有这日的珍馐美酒,也没有殿中美艳的舞姬。
有的,便是这许许多多看向自己和额**,带着恶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