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把吃饱饭当做理所当然,其实都忘了,能吃饱也就是这几十年才有的。
林涧曾经练赵孟頫的字帖——《汲黯传》的时候,也读到了这种相关记载,但那都是以前,当今社会还有这事,着实让他不可思议。
“吃人?”
齐福惊呼出声,一把打翻了面前的折叠桌:“你是说那些东西……吃人?”
帐篷外的霜越来越重,寒气透过帆布渗进来,放在正中的铁通里里炭火“噼啪”响了两声,火星子溅在潮湿的泥土上。
张宴差人送来热茶,一人分了一杯后,又有几个人进来添了炭火。
付琼说得口干,两口将杯中茶饮了。
阿瑶又给她添了杯茶后,问:“六门真是传承你们供奉的蛇娘娘?”
“娲皇造人的故事,知道吗?”付琼反问她。
“知道。”阿瑶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边缘,“不就是她用五色土捏人,泥人落地就有了生命,后来觉得太慢,就用藤条挥洒,泥点落地就有了很多泥人。”
听她这么说,付琼就猜到是从课本上学来的,她问阿瑶:“那,娲黄一共造了几批人?”
阿瑶沉思了几秒,突然眼睛一亮:“是两批人,一批是手捏的,一批是藤条甩的。”
“算了还是我说吧,你们听听就行了,这都是六门自己的记载,你们当神话故事也行。”
上古时候呢,天地之间是没有人的。
女娲娘娘天生地养,可觉得这偌大的世间只有自己,实在是太无聊了,偶然之下发现了泥土可以造人。
这第一批人呢,是她亲手捏的。
当然,也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理解的人,而是她仿照自己捏的,你们都知道,女娲娘娘人首蛇身,所以捏出来人自然也是人首蛇身。
水神公工人面蛇身,赤发;相柳人首蛇身,有九个头;烛九阴人首蛇身,全身赤红色,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委蛇人首蛇身,左右两首,衣紫衣,冠旃冠……
白矖也是人面蛇身,和腾蛇是她的护法,委蛇是神侍,几人一起追随女娲。
后来呢,她觉得泥人不能都像自己,又捏了人首动物身出来,比如英招,马面人身;毕方人面鸟身,雷神龙身人头;陆吾人面虎身等等。
这批人并不能称之为人,都是我们传统神话里的神。
他们虽然神寿命很长,拥有神力却无法繁衍,所以女娲觉得不行,又造了第二批人,也就你我这样的。
最开始人类和这些神混居,神的寿命再长也有陨落的一天,而人类虽然寿命不长,会生老病死,却可以两性繁衍,一直传承下去。
再后来,人间生了一场大祸,女娲补天神力耗尽而亡,几百年后委蛇也因此身陨。
据说委蛇死前,留下了神识在世。
上古的事情,毕竟是个神话时代,你们不信也罢。
夏商时期大概率是存在的,只不过没有史料记载,或许真的像六门典籍记载那样,那时候人神混居,最后神怪彻底在那个时代消失,那段历史不知被什么人刻意肃清,再也无从考据。
有甲骨文记载:“庚戌卜,朕耳鸣,侑御于祖庚,羊百,侑用五十八,侑女卅。”
意思是说——是叫庚的这个人耳鸣,想要治病,于是举行了皇家祭祀,要献祭一百只羊,结果只祭祀了五十八只,于是换三十个女人祭祀。
这些人祀甲骨文记载很多,估计那时期的生产力还不发达,搞祭祀只是找个借口补充蛋白质。
直到西周之后,才有了明确的史料记载。
然而吃人事件除了西伯侯之子伯邑考之外,就是春秋时期的“烹子献糜”。
付琼又问众人:“齐桓公知道吗?”
付琼在这么一问,林涧倒是想起齐桓公遇鬼故事。
据说有年春天,齐桓公带人去葵丘打猎,回程途中突然起了大雾,车队在山里迷了路。
忽然看见路中冒出一团紫气,有个大家伙盘旋的路中间,像个小山包似的,拉车的马夫吓得直哆嗦,死活不肯往前走。
齐桓公扶着车栏杆一看,好家伙,一条比房梁还粗的大紫蛇横亘在车前,她浑身鳞片闪闪发光,最吓人的是长了两颗脑袋。
左边青眼深邃如潭,右边金光闪烁,少说有三丈高。
齐桓公吓得差点从车辕上栽了下来,他“刷”的抽出宝剑大喝:“何物在此装神弄鬼?”
“若有贤能辅佐,你必成一方霸主。”
那巨蛇居然张口说了话,之后便化作一缕紫烟没了。
齐桓公吓得不轻,回宫后一病不起。
于是让史官查阅资料,老史官哆嗦着翻出破书:“委蛇乃沼泽之神也,见之必成霸主。”
齐桓公听完大喜,翌日,竟然痊愈了。
后来,齐桓公在管仲几人的辅佐下,果然当上了春秋霸主,但他最终被活活饿死,尸体腐烂无人收殓。
“春秋五霸之一,你不会想说……六门跟齐桓公的事有关?”
“嗯。”茶续到第三杯时,付琼停了下,呷了口茶,却发现茶凉了。
齐福又替她续上一杯热的。
付琼继续讲:“这里面,六门做了两件事,一、明门入朝为官;2、暗门出山除‘人傀’。”
林涧突然明白了,齐桓公遇委蛇,应该是明门用的某种秘术。
六门身怀绝技,当然不甘心只做阴司这行,于是将主意打到了齐桓公身上,士大夫的社会地位不言而喻。
林涧问:“那第二件事呢?”
付琼润了润嗓子,继续讲——
齐桓公有位厨子叫易牙,早年间被管仲谏言贬出了宫,但齐桓公晚年病重时,实在怀念他的厨艺,于是重新宣他进宫。
易牙在回宫路上,发生了点意外,奇迹般活了下来。
入宫觐齐桓公时,恰巧有人行刺,他阴差阳错替齐桓公挡了一刀。第二天齐桓公宣他行赏,发现一夜之间他身上的伤全好了。
于是,易牙将自己的奇遇告诉了齐桓公,齐桓公听了后大喜,立刻派人去寻找那个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方。
这时的易牙特别想吃人肉,尤其是幼子孩童,于是他就骗家人说齐桓公想吃,并烹了自己的儿子去献肉。
齐桓公感念他的衷心,两人分而食之。
但这事被齐桓公身边明门知道了,觉得蹊跷,于是帮助暗门调查易牙,这一查才知道他变成了人傀。
当然,要阻止这件事不容易,齐桓是一方霸主,易牙又位高权重,真让他两成了邪物,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明门设计五子争权,暗门趁机入宫才得了手。
说到这里,付琼故事也差不多讲完了。
这和众人熟知的故事出入很大,但有个信息点,人吃人的事都发生在战乱饥荒年代。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的,齐福不太确定的问:“但那个白衣女人,她看起来…完全正常,怎么可能是怪物呢?”
“这就是危险的地方。”付琼扫了眼众人,“她能完美混在人群里,不然等她……”
后面的话付琼没明说,齐福猜到了。
吃人!!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付琼对着众人说:“夜深了,大家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女衣女人醒了,弄清死因,这事就该彻底了结了。”
破四旧时,六门的祠堂被一把火烧了,当时还是爷爷付生冒死闯进去,才救下了委蛇牌位和典籍,但被大火烧得只有残卷了。
这东西在怎么出现的,付琼无从得知。
只能先处理人傀再说。
众人各怀心事,纷纷回了帐篷休息,既然这事今晚了结不了,就只能等明天了。
齐福躺下后,越想越不对。
他后知后觉的问阿瑶:“你早就怀疑白家了是不是?所以那天从殡仪馆出来,你故意跟我打听纸扎的事。”
阿瑶有点心虚,瞒着齐福的确是她小人之心了。
“我是为了你好。”她词穷,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弱弱的狡辩一句,“毕竟这事牵扯到了你们六门。”
“放屁!”
齐福一头扎进睡袋里,把拉链扯得滋滋响:“你明明就是不信我!”
阿瑶躺在睡袋里,盯着帐篷顶混动的影子沉思,太多疑问在脑子盘旋:
害死他们一家,又偷走尸体弄**傀,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后背冒起一丝凉气。
还有她的眼睛,因为这场变故,竟神奇的能出分辨出人傀和活人,所有事情像一团乱麻一样缠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
算了,她就是个寻尸人,剩下的事她也管不了。
帐篷里,煤油灯的光晕昏黄。
阿瑶辗转难眠,她伸出头去齐福:“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们齐家靠什么谋生的?”
齐福装死,他在生气中。
阿瑶威胁:“你再装死,就被别怪我不客气。”
齐福身子下意识的一抖,他可不敢得罪阿瑶,那后果他又不是没尝过。
反问她:“你知道南北殉葬文化吗?”
“不知道。”阿瑶平躺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那把短刀。
“北方流行厚葬,尤其关中一代承袭了帝王的习惯,土葬都是至少挖三四米,还做墓室,里面会放一些桌子、茶碗、金童玉女之类的陶俑,墓口会用砖水泥封起来,棺材不会直接接触到土。”
阿瑶对这些倒没有仔细了解过,一直以为土葬都是一样,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这么豪华吗?”
“倒没有皇帝陵墓那么夸张,但和南方比起来确实精致很多,瓷砖、对联、门楼、风景画都有,墓室里及其讲究。”
齐福又问:“那南方的呢,你了解吗?”
“埋三年,起棺再葬。”这个阿瑶倒是听喜婆婆讲过。
齐福做起了身子继续说:“三年烂完肉,四年烂完筋,剩下的就是骨头,但有些复葬时,挖了出来尸体没烂,筋骨有的还是连着的,这种轻则子孙病痛,重则家宅不宁,所以得剔筋骨,重葬。”
“这就是我们齐家谋生手段之一,古时候齐家也做仵作。”
“那人傀你们齐家如何处理?”
夜更深了,等下的人影如巨兽匍匐,齐福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有些飘忽。
“齐叔有套道具,总共一百零八把,柳叶的挑筋刃,厚背阔口的斩骨刀,一套家伙事,比外科大夫还齐全。”
“所以人傀也得剔?”阿瑶挑眉。
阿瑶想到齐铭的长相,眉毛横飞,人也孔武有力,看起来八字都很硬。
也是,干这行的,八字不硬早死了八百回。
“嗯。”齐福狠狠吸了口烟,吐了出来,“人傀是借死人肉白骨,得毁掉颅盖骨、脊椎骨、腕骨和膝盖骨才行,不然伤的再重,睡个把月也就恢复了。”
阿瑶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是这几块?”
齐福慢悠悠捻灭了烟头:“颅盖骨藏魂,脊椎骨通脉,腕骨连心,膝盖骨主行。毁了这四样,任它如何,再也翻不了天。”
*
回了帐篷后,季爻也被吵得睡不着。
他听到睡袋和衣服布料摩擦声,就知道林涧睡不着,偶尔的急促呼吸声,是他极力克制情绪是状态。
季爻忍不住问好兄弟:“又想起你妹妹的事了?”
三年前林涧的妹妹来部队探亲,本来早早约好了林涧去接人,结果上头突然通知要出任务,他给妹妹发了短信后,就将手机上交了。
等他第三天出完任务回来时,妹妹林棠就消失了,报警之后也无济于事。
三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之后林涧就从部队退伍,跟他成立了苍狼救援队。
林涧一直愧疚自责,成立苍狼的目的就是找妹妹,三年来也帮助了不少亲属失踪的人,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这次找上六门就是季爻牵线搭桥的,没想到跟六门会合那晚,他没赶上飞机,第二天凌晨才到的。
他安慰林涧:“好在这次见识了六门的厉害,总算看到希望了。”
林涧不语,只一味的沉默。
他找了林棠三年,杳无音讯,他一直安慰自己,只要没看到妹妹的尸体,她也许就哪里好好生活着。
或许,是她贪玩,躲起来了。
有时候,他甚至卑劣的想,哪怕她被拐去给老光棍当老婆呢,好歹还有条命在。
万一找回的是尸体,他又该怎么办?
一种未知的恐惧袭上心来,从胸腔蔓延开来,渐渐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击垮他的骨肉。
这一次,跟以往都不一样,他眼睁睁看着面前有一扇大门,推开这个门,也许就有他想要的答案,但他胆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