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
额哲身披披风,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天边仍未熄的火光,心中一片冰凉。
“走快一点!到了克鲁伦河才能歇!”
他怒喝。“不要管羊,不要管金子!谁再想回头,杀无赦!”
他率察哈尔、鄂尔多斯部等部正向北急逃。
车臣汗部的牧地,东接呼伦贝尔,正是察哈尔的传统盟友。
历史上车臣汗硕垒是林丹汗的“连襟”,早年收留过乌珠穆沁人,如今也只能再度结盟,互相依靠。
他们像一股潮水,从草原涌出,牛马拖着车,老弱拖着娃。
俯瞰望去——
有的人马背上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有的女人跪在牛车上喂干奶;
孩子们脸上脏污,眼里写满恐惧;
一队队男人咬着牙,拽着牲畜狂奔,脚下全是割草血泥。
帐篷在逃跑途中被撕裂,食物掉落,没人捡。
他们不是在撤退,而是在逃命。
额哲心里清楚,身后那不是军队,是一群燃烧着火焰的钢铁怪物。
“快,快!翻过那片丘陵就是克鲁伦河!”
“河岸有树,可以遮身;河流有水,可以休整;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有机会重整!”
但他心中,却仍压着一块石头。
——也许,大明还没开始真正追杀。
想到这里,额哲眼中血丝浮现,咬牙切齿:
“朱由检,你不杀我,我都不会让你活安生。”
“等我喘口气……我就让你知道,这草原的天,不是你能控的。”
一望无际的北境草原,正值初春时节,草芽未起,黄褐一片,偶有干草随风翻滚。
远处,骑兵列阵缓缓靠近,一面车臣汗部的牛皮大旗高高飘扬,帐前一人跃马而出,正是车臣汗硕垒。
他年近五旬,身材高大,面带络腮胡,一双虎眼炯炯有神,腰间佩两柄弯刀,草原气息扑面而来。
“我那好外甥!你可真会选日子啊!”
硕垒大笑着上前,一把搂住额哲的肩膀,重重拍了两下。
“姑父见你这模样,差点以为是牧场着火了你带着牛羊逃荒来了!”
“哪来的灰?哪来的泥?你这是从屠宰场里爬出来的?”
额哲原本面无表情,被他这一闹,强撑着挤出一点苦笑。
硕垒眯眼打量了一番,眨巴着眼睛问道:“不是……你不会真是被人打成这副模样的吧?”
“后金?哼,他们若真有这个本事,我立马举族归你爹名下。”
“还是……你们草原内斗打翻了锅?”
“再不然——是不是哪家公主看上你,结果人家丈夫不干,追着你一路砍到北边?”
硕垒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额哲没笑。
他抬头,看着这位在他小时候常带他骑马、教他喝酒的“姑父”,缓缓吐出一句话:
“是大明。”
硕垒愣住,笑容僵在脸上,仿佛有人从他脸上抽了一鞭子。
“大……明?”
他喉头哽了一下,随即皱眉:“大明不是早就废了?”
“他们皇帝隔年换一个,武将都没几个,现在还有力气来草原打仗?!”
额哲没说话,只是对身后摆手。
不多时,几名手下小心翼翼抬来一个伤员,放到硕垒面前。
伤员躺在兽皮褥上,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嘴唇不停哆嗦。
硕垒一低头,顿时心头一惊:
只见那人左腿从小腿到大腿根,整块炸烂,肌肉纤维如撕扯的麻线,一撮一撮地垂下来,露出里面碎裂的骨头和黏稠的血块。
“这是……被炮火打的?”
额哲冷冷点头:
“还好——”
“只是打到了腿。”
硕垒咽了口口水,眼角轻跳。
“这……不是炮吧。”
他试探着道。“你说的是那种,一发一发装填,**得点三次火、烧两次药、半柱香才能响的‘大明土炮’吧?”
“哼,我十五岁那年策马冲他们火阵,等他们炮响,我已经骑到脸上,一刀砍了两排人!”
“现在……他们能有什么东西?”
“你不会是自己骑马摔了,怨到汉人头上吧?”
额哲眯着眼,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硕垒心头发毛,半晌后才挤出一笑,搂着他的肩:“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你我多年未见——来人!”
“宰羊!”
“设宴!”
“今晚喝酒,吃肉,过两天你再慢慢讲。”
“我车臣汗部虽然草不多,但肉管够!”
硕垒大笑着搂着额哲往营帐里走,嘴里还嚷嚷:
“你那点人我养得起!”
“再穷,姑父也不能让你连酒都喝不上了!”
额哲被他拉着走,脚步微顿,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伤员。
那伤员正在被战友喂水,已经神志恍惚。
草原的风吹过那条烂掉的腿,连空气都带了血的味道。
额哲眼神一沉,喃喃道:
“等你看见他们连发的火炮……”
“你就知道,我们已经不是输了一仗,而是……”
寒风吹动牛皮帐篷,一支篝火在中心跳跃。
围绕火堆,数张毛毡铺地,七八位漠南残部的首领盘腿而坐,沉默着喝酒,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这,是反明联盟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帐中气氛沉重得像结霜的马鞍。
索诺木,巴林部长老,头发稀疏,眼神闪烁;
色特尔,扎鲁特部的小首领,年纪不大,却满脸疲惫;
济农,鄂尔多斯的都头,胡子未理,手指夹着干牛肉条在啃。
他们三人,代表了如今漠南残余势力的主心骨。
但现在,三个“主心骨”,却个个魂不守舍。
“……我说。”色特尔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风里的沙子。
“不能打,真的不能再打了。”
“咱们从乌珠穆沁撤出来的时候,还有二万五千人,现在呢?剩一半都不到。”
“你们看看我们带来的人,连箭都不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