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孩子要为他的母亲兄长舅父喊冤,胆敢因此对他的父皇有怨愤之情、哪怕只是一点不敬,那就实在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往往会带来麻烦,这可不好。
那倘若这孩子不喊冤呢?——现如今外面仍有少许人冒着性命之危为废太子和长平侯鸣不平呢,外人都喊,他却不喊?冷血无情亦或是伪装隐藏?不管是哪一种,都难免叫人不安心,这也很不好啊。
郭食静静看着这个处境为难的孩子。
那孩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锦盒,双手托起,将头叩下,一字字清晰坚定:“兄长为人子,恐做扶苏,唯有拔剑;舅父为臣子,恐生兵乱,故才断臂;而父皇为君王,所做所为皆为国朝社稷安稳而虑,亦无过错!错的是蓄意挑拨栽赃的奸贼!——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有朝一日儿臣必当找出这祸国之贼使其百死赎罪,还母兄舅父清白公正,还父皇与大乾朗朗清明!”
很长的一句话。
这句长话的主人还未至变声之龄,嗓音仍有孩童稚气,回荡在这殿门外,却有几分惊心动魄,话中的爱与恨都那样鲜明。
他的父皇仍被他归于敬爱之列,父皇是被奸人蒙蔽的痛心者无辜者,是不得不履行国君的责任。
是啊,他是在丰盛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他的父皇母后兄长舅父都那样宠爱他,他们不久前还是最亲密的家人,他理应将这恨意只灌注在外人身上,而对他的父皇保有足够的信任。
所以他恨的是那奸人,理应百死的奸人,他要找出那奸人,向他的父皇证明他是对的。
实在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意气。
郭食微微含笑接过那锦盒,触碰间,他感受到那孩子的手指冰凉到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
巴掌大的锦盒上有着点点暗沉污痕,那是在那个雪夜里迸溅过的血。
帝王同样冰凉的手指无声压下那些已经暗下的血痕。
郭食一字不差地将刘岐所言复述。
方才跟随郭食一同出去的小太监动容垂首,小声补充:“六皇子未曾哭啼,奴却仍闻得两分泣音……”
帝王的手指打开了那只锦盒,几只药丸安静圆润地挤在一起,竟也有几分难以名状的可爱可亲。
殿内安静到只有香炉吞吐出的香雾还在徐徐而动。
没人知道皇帝都想了些什么,他开口时,声音里有些许倦怠的沙哑:“备笔墨吧。”
“诺。”
刘岐一直跪到郭食带着担任中谒者令的传旨官宦从殿内出来。
中谒者令宣读圣旨,殿门两侧和廊下守着的宫人无不垂首细听。
那是一道让六皇子离开京师,往南边去的旨意……若非是还给了个郡王封号,好像要和流放无异了。
先皇建国后,就连那些胸无点墨的乡下本家兄弟大多都被封了王,这些年来那些异姓诸侯王先后消失,刘家的王就更多了,什么梁王代王东平王……这位六皇子还是第一位只做了个郡王的皇子。
数月前还是皇后亲出的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呢。
没有宫人敢流露出感叹怜悯的神色。
“儿臣刘岐,叩谢父皇恩德。”
圣旨是由蚕丝织造的绫锦绢帛,两端饰以翻飞银龙,接过捧在手中,柔软冰凉。
刘岐起身,眼中**泪,最后看了一眼大殿。
他退下石阶,行出一段路,祝执迎面大步而来。
祝执只微一抬手当作行礼,未有正眼相待,脚下连停留都不曾。
但在二人擦肩而过之后,这位感知敏锐的绣衣卫首领却止了步,回头看去。
那个孩子果然也停下了脚步,此刻慢慢回头,看向了他。
这一眼,让祝执就此记了千百个日夜。
深春的阳光过于明亮,那张脸却阴凉苍白,短短数月间,这个孩子瘦了许多,又似乎长高了许多,稚气消去大半,或因叩首而散下的一缕额发垂在耳旁,那双眼睑弧度格外利落流畅的眼睛下此刻病态、阴冷,而又布满杀气。
祝执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却见那个孩子微微弯起了嘴角,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丝毫也没有方才殿前含泪叩头时强忍悲痛委屈的天真模样了。
而仿佛在说,我活下来了,我会杀你。
这个笑容诡异冰凉,像是寒夜里突然闪现的磷火,烧出了一片幽蓝的火光,呼啸着席卷扑来。
这直面而来的感受尤为危险,而又充满令人厌恶的挑衅,祝执险些忍不住要拔刀之时,一声喊打断了他:“祝统领!”
是郭食走了过来。
郭食再了解不过祝执内里不过一条疯狗而已,他有时真怕这疯狗不分场合一通撕咬。
祝执看着那道微瘸着一条腿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想杀我。”
郭食抄起宽大衣袖:“他没有证据。”
祝执嗤笑:“是啊,他没有证据就想杀我了。”
“你若动手,没有证据也有证据了。”郭食笑着问:“祝统领原本清清白白,难道要因小儿挑衅,便中计自污吗?”
听得“中计”二字,祝执眼神愈沉,他看向郭食:“陛下待他是何处置?”
郭食似觉得可怜:“放去南边,离京两千里远。”
大乾数东面最为富庶,人口密集,农事发达。北面则因临近匈奴,多设军事重镇,军马充沛。西面多异域小国,人员流动复杂,与北面又有接壤。
唯有南边荒芜苍凉,往往犯了过错的人才会被丢去南地,可见帝心疏离。
祝执却仍不满意:“该斩草除根才对。”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可惜那夜就差了一点,差一点他就成同党了。”
“是啊。”郭食叹气:“可惜他不是同党,他未曾参与谋逆,他只是个给父皇求药的可怜孩子……斩草除根?根,却也是从陛下这棵大树身上发的根啊。”
天子被威胁时生出的怒火可焚去万物,但这怒火消散后,再去亲手拔除血脉相连的无辜稚子,却是很难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天子在这场动荡中获益太多了,且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多的利益,此时被权势和安全包裹着的天子,没有道理再去吝啬一点怜悯……这点怜悯可以安抚天子的人性,人性不能一直沸腾焚烧着,否则会彻底陷入疯狂。
握紧一点人性,才不会变成没有锚点的疯子。
世人的人性也需要安抚,受百姓爱重的凌皇后死了,宽仁的太子刘固死了,战功赫赫的长平侯死了……若君王连这个亲生稚子都不肯放过,那究竟是何等心虚?又何等叫人胆寒?恐惧多于敬畏,是否值得全心效忠便成了需要犹豫的问题。
各异姓诸侯国不过刚被平定,又有国师十二字预言现世……不能再刮起更多使人心飘摇的寒风了。
且皇帝信奉神灵……旁人不知,郭食却很清楚,皇帝因山崩钟鸣之事时常噩梦连连,天子明面上不会承认南郡山崩是因长平侯身死的说法,但心中岂会没有丝毫迟疑。
若再执意滥杀亲子,违背天理人伦,只怕再生灾象。
所以这位六皇子能保下命来,除了言行聪敏,另有帝王的情感权衡,**时局考量,乃至对江山帝位风水因果的顾忌……至于各中轻重多少,旁人不得而知。
或许还有些微不允许直面的愧疚……郭食私心里想。
他不免又想到了那死去的三人,看着安静明媚的春景,低声自语般道:“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啊……凌家军太过安分……”
凌家军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冷静沉默,像是被一道符咒压制住的猛兽,而这符咒按说只能是凌轲的军令……但,怎么可能?仙台宫事出突然,凌轲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排军中。
郭食甚至猜测:“虽说想来不可能……但他是不是提早察觉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