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津的印象里,他和妹妹长到这么大,吃过次数最多的点心就是板栗南瓜糕。
妈妈特别喜欢做给他们吃,大多时候频率能高到每天,并且每次都要问他们味道怎么样。
即使他们回答说比外面甜品店里的好,妈妈下次还是会问相同的问题。
时津盯着面前妈妈起了个大早做了整整三遍才勉强满意的南瓜糕,隐约中,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对南瓜糕的味道如此执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包厢门被从外推开,面容俊朗、身形欣长的男人踏入。
时晴几乎是瞬间站起身,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男人,眸光忽闪,一时间内里糅杂的情绪十分多。
激动,期盼,惊喜,还有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小心翼翼,她久违地喊他:“……傅以川。”
然而被喊到名字的人脸上只有一种神情——冷漠。
傅以川连正眼都没看时晴,垂着眼皮,声音无波无澜吐出两个字:“出去。”
对时津说的。
时晴顺着傅以川的话道:“小津,你先出去吧。”
犹豫片刻,时津照做,也起了身,与傅以川擦肩而过之际,他余光才停留在傅以川身上,匆匆看了眼他这位陌生的父亲。
这次夏女士没来。
包厢内就剩下时晴和傅以川两个人。
沉闷无声蔓延。
时晴伸手把装有甜点的盒子打开,十分自然地主动开口说:“你最喜欢的南瓜糕,我现在做得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我记得我当初说的是,让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傅以川对南瓜糕视而不见,冷酷地截断时晴的话。
时晴失落地垂下眼,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我也不想要打扰你的,可是瑶瑶出事了,我实在没有办法……”
“所以呢。”傅以川完全无动于衷:“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是死还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时晴卡壳愣住,彷徨无助道:“瑶瑶也是你的女儿啊,小津也是你的儿子,你刚才不是才见到他吗,傅以川,我把他们好好的养大了,你是他们的父亲。”
“呵。”
傅以川讽刺地笑了声,根本不搭理时晴的卖惨。
“不用这样惺惺作态的扮可怜,这种说辞可以骗得过我母亲,对我无效,我很清楚你是什么德行,时晴,我之所以过来,只是为了通知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挑战我的底线。”
说完。
傅以川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拉开包厢门。
他和外面站在走廊的少年四目相对上。
夏女士说得没有错。
时津和他的父亲傅以川真的长得很是相像,尤其是眉眼,都属于温润俊朗的那种类型。
看到时津那刻,傅以川眸底本能地冒出一抹厌恶,仿佛多看时津一秒钟就会脏了自己的眼。
而后,男人仿佛是对待陌生人一般,没有任何停顿的收回视线,走掉了。
时津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
是难堪?是窘迫?还是尴尬?
时津唯一知道的是——不意外。
因为那种眼神,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时津记得。
那是他和妹妹的四岁生日,妈妈把他们打扮得特别精致,带他们坐上飞机,来到了一座他们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城市。
妈妈指着一栋高大的楼宇,说爸爸就在里面工作。
从时津记事起,妈妈就告诉他们,他们有爸爸,给他们看爸爸的照片,说爸爸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也特别的喜欢他们,只是工作太忙,没有空来看他们。
于是,时津从小就对“爸爸”充满了期待感。
母子三人在楼下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等到一群人出来,按照妈**嘱咐,时津迈开腿跑上前,无比热情地抱住了为首男人的腿,仰头喊他。
“爸爸!”
起初男人神情错愕,以为他是谁家走丢的小孩子,还蹲下来,耐心询问他的名字,想帮他找家人——直到发现他身后的妈妈时晴。
时津看到爸爸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跟着。
看向他的眼神也霎时变得厌恶又反感,根本没有预想中的惊喜,有的只有看他像是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污点。
时津呆呆的。
他牢牢记住了那个眼神,之后随着渐渐长大,一遍遍回忆起来,他意识到,爸爸不爱妈妈。
他和妹妹极大概率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他们是不被父亲期待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
在被警察带走的第六天,时瑶被放了出来。
回到家。
时津端着煮好的驱寒姜茶敲响了妹妹的房间门,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妹妹这些天会不好受,但出乎意料的是,妹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竟然还不错。
“哥哥,裴慕音来看过我。”
时津一愣,他清楚裴慕音是受害者,也认可妹妹不是无辜。
“她找你做什么。 ”
时瑶捧着冒热气的姜茶,手指无意识抚了抚杯沿:“她对我说了很多的话,都是安慰我的话,我觉得她…很好。”
时津不否认妹妹的这一结论。
“她走之前说,她不原谅我,但也没有报复我的意思。”时瑶垂下眼,自我反省:“是我做错了事情,肯定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时津忽然问:“等等,瑶瑶,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错了事情……”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
于是时瑶懵懵地重复了遍那句“裴慕音说不原谅我,也没有报复我的意思”,说完,时瑶就看到哥哥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
“哥哥,怎么了?”
“……没事。”须臾间,时津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仿佛妹妹的担忧是多余,接着他起身:“瑶瑶,好好休息。”
“嗯嗯。”
看着妹妹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睛,时津从床头柜拿过空掉的杯子,离开了卧室。
他来到厨房。
厨房里妈妈时晴正在煲汤。
时津手握杯子,站在原地良久,他带着质疑意味地问出一句话:“为什么跟我说妹妹要坐牢?”
闻言,时晴转过身,不明所以:“嗯?”
时津知道裴慕音的家世很厉害,他从妈妈这里得知妹妹要坐牢,就以为是裴家“出手”了,可裴慕音主动来找了妹妹,就代表不是这么回事。
“妹妹没有成年,管教拘留和坐牢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时津疑惑地看着妈妈:“所以,您为什么断定妹妹要坐牢?”
如果不是坐牢,就没有了那句“小津,能够救妹妹的只有你了”,就没有了妈妈需要带他去见夏女士求助的必要。
时晴说:“我只是希望妹妹早点回家,小津,难道你想要看到妹妹在里面受苦吗?”
时津扯了扯唇:“是吗,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儿子看过来的眼神意味不明,莫名让时晴觉得无所适从,她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小津,你这是在用什么态度跟妈妈讲话?”
时津不再言语,到洗手池前沉默地洗起了杯子。
“小津,妈妈煲的是鸡汤,待会儿多喝两碗。”
时晴又跟没事人一样走到时津身边,摸了摸儿子的头,神色心疼。
“那天奶奶也说你瘦了,等过几天妈妈把你的学籍转回京市,就不用再回到安市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了,好吗?”
时津停下动作,声音低低的:“别碰我。”
“……”时晴手臂僵硬住,瞪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小津,你说什么?”
时津将洗好的杯子挂回原位,转过身,和妈妈面对面,一字一顿重复:“我说,别再碰我了。”
“小津,你在跟我闹什么脾气?”
“我没有闹脾气。”时津垂着眼,直接戳破:“您想让我转回京市,无非是想让我回那个所谓的傅家。”
“那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回去是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吗?”时津说:“虽然我当时人在外面,但想也知道,包厢里,你和那个人的谈话不会愉快到哪里去,那我和妹妹回傅家这件事又能顺利到哪里去?”
“……”时晴哑然两秒:“你爸爸只是一时没习惯多了两个孩子,毕竟没生活在一起,等时间长了就会好的,否则,他也不让人打点,让妹妹提前出来了,况且,还有奶奶在呢。”
一时没习惯,习惯了十多年还没习惯?
时津觉得和妈妈再多说也无益:“不需要给我转学籍,我明天就会回安市。”
“不是,时津你是听不懂妈妈说的话吗?”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让时晴习惯性的开口训斥起来:“你到底在不满什么,妈妈辛辛苦苦做的所有的事情可都是为了你们!”
又是这句“都是为了你们”,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从前的时津也是这么觉得的,且坚信无疑,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
男生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忍到极限,忍无可忍了。
“我被挑衅,打架,明明过错方不在我,同学老师都站在我这边,而您,我的妈妈,不在乎我的自尊,强硬要求我道歉,甚至退学,就为了可以用这件事当借口请求裴奶奶让我转到国际学校,是为了我吗?”
“因为我不肯向您低头认错,断掉房租,断掉我的生活费,吃不饱,穿不暖,要靠做家教兼职才能勉强维持生计,也是为了我吗?”
“您拉黑我的**,同时还不允许妹妹跟我联络,拉着妹妹孤立我,冷暴力我,也是为了我吗?”
时津咬牙,字字句句都带着委屈的控诉,眼眶发红发烫,这些情绪堆积在他的心头已经太久太久,可他怕吵到妹妹睡觉,只得死死压抑住,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太大,艰难地发问:
“妈妈,您这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满足您的掌控欲呢?”
“啪——”
一个耳光狠狠扇向时津,他脸庞顿时浮现出红痕。
不知是被儿子戳中心思,还是儿子的顶撞让人气到极点,时晴胸口起伏,手指着时津。
“ 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安市,瞧瞧,这才不到一年,你就在外面学坏,敢用这种语气质问起妈妈了!”
时津侧着头,闭了闭眼,没去管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自嘲道:“看来不用等到明天,我现在就可以回安市了。”
说着,他径直朝大门走去。
“时津你给我站住!”时晴当即从厨房里追出来:“你、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了,你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时津脚步顿住,转过身。
时晴以为自己的话对儿子奏效了。
下一秒。
她听见儿子平静的声音响起:“妈妈,安市并不是第一天才这么远的,它一直都很远。”
“您说不理解我为什么寒假还穿着校服,是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外套,而您不关心我为什么会没有钱。”
“您说,您费尽周折要救妹妹,您似乎也没有反思过,导致妹妹这次做错事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您还说,想要我和妹妹被傅家认回去,您更是没有考虑过,那个人,我们血缘上的父亲根本都不认可我们,你让我们一次,两次,被他反感的,嫌恶的对待。”
“从前,您要求我和妹妹不仅学习成绩要好,比赛必得得第一拿奖,遇到干部竞选也必须选上。”
“我开始以为您是想要我们变得更加优秀,接着我慢慢意识到,是您的虚荣心在作祟,希望带我们走出去被人瞧见您脸上有光。”
“直到最后,我才真正的明白了,明白了——您其实并不爱我们。”
“或许也有一些爱吧,可惜,爱里都带着目的。”
时晴怔怔地听着,她仿佛在疑惑为什么以往言听计从的儿子变了个人,张了张口,又试图训斥什么,然而一个字没能说出口,只苍白说道:
“时津,我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还把你养大。”
“嗯,我知道的。”时津点点头:“我很感激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所以,往后的生活,望您安康如意。”
时津拉开了大门。
“……哥哥。”
身后传来时瑶无措的声音,妈妈和哥哥吵架的声音将她吵醒了,她匆匆跑出来,茫然地看着这场景。
“瑶瑶,注意休息,三餐按时吃,有事给哥哥打电话。”
说完这么一句,时津离开了。
这次,他是彻底无负担的去开始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