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厚重云层仿若一块巨型铅板,沉甸甸地悬于天际,将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风。阳光宛如被困的猛兽,只能艰难地从云层罅隙挤出几缕微光,吝啬地洒落在小林家那萧瑟清冷的府邸庭院。庭院中,花草早已凋零,只剩干枯茎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石板路上铺满昨夜风雨吹落的枯叶,一片狼藉。那座精致假山,此刻也显得格外孤寂,周边池塘水面毫无波澜,恰似一面巨大镜子,倒映着阴沉天空,更添几分冷寂与压抑。
和室之内,雅子悠悠转醒,身旁小坂早已起身离去。她暗自庆幸不必面对小坂惺忪睡眼,可心中依旧沉甸甸的,昨夜的屈辱如影随形,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紧紧笼罩着她。她缓缓坐起,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她抬手整理凌乱衣衫,每个动作都透着机械与麻木,昨夜的屈辱感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摆脱不掉。她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内心深处恐惧与愤怒的体现,她试图借整理衣衫掩饰慌乱,可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此刻心境。
正当雅子准备唤侍女进来梳妆,一阵嘈杂声从府门方向传来,打破清晨寂静。她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一丝不悦,随即轻轻推开纸门。只见一群陌生身影伫立庭院中央,为首的中年女子,面容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憔悴,岁月与生活的重担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痕迹,皮肤粗糙且略显黝黑,尽显长期田间劳作的印记。然而,她的眼神却似寒夜星辰,明亮而坚毅,不见丝毫被生活压垮的颓然。她身着的和服,虽打满补丁,颜色也褪去原本鲜艳,但每个补丁都缝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均匀,足见主人对生活的认真与执着。
她身旁的四个孩子,最小的不过三四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衣物上几处补丁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这座陌生宅邸,眼神中满是对未知的探索,小手指时不时指向庭院景物,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最大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身形略显瘦弱,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裙子,裙摆处亦有补丁痕迹。她眼神中满是怯生生的不安,双手紧紧拉着弟弟妹妹的手,似在努力传递力量,又像在寻求安全感,身子微微颤抖,偶尔还警惕地瞥一眼雅子。
站在中间的两个男孩,年龄大概七八岁,穿着同样破旧却干净的衣服,眼神中既有对新环境的好奇,又带着一丝紧张。他们紧紧挨着姐姐,小手不自觉揪着姐姐衣角,其中一个男孩还时不时躲到姐姐身后,偷偷打量周围。
雅子皱眉看向庭院中央众人,语气带着些许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在清冷空气中回荡,格外冰冷。
侍女菊代捧着漆盘的双手微微颤抖,连带着盘中茶具也发出细微碰撞声。她跪在门边,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中挤出,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少夫人,小坂大人一大早就去了车站,接回来的人。” 说话间,她眼神闪躲,始终不敢与雅子对视,只是低垂着眼帘,仿若这样便能躲避雅子怒火。雅子闻言,攥紧衣襟的手指骤然收紧,丝绸振袖上晕染的朝霞色倏地皱成一团残阳。她脸色瞬间阴沉,紧紧盯着菊代,似要从她眼神里挖出更多答案。然而菊代只是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偏厅传来,打破庭院短暂的寂静。小坂匆匆走来,脚步急促而凌乱,军靴重重踏在石板路上,发出 “哒哒” 声响。他一边走,一边抬手整理有些凌乱的衣领,这个小动作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待他出现在雅子面前,眼神游移不定,不敢直视雅子的眼睛,只是微微低着头,试图掩饰心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刀柄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那是他内心紧张的外在表现。
雅子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眼神中满是轻蔑与愤怒,死死盯着小坂,仿佛要将他看穿。她嘴唇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刺骨寒意:“小坂君,怎么这般迫不及待当家做主了?你以为这是何处?未经我允许,就擅自带着外面的女人来。一点规矩都没有,在我家乡中国,像这种女人和这群**种,根本不配出现在正室夫人面前。更何况你还是个赘婿,竟有胆子做这种事。” 她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在庭院中回荡,惊起一片寒意。
小坂脸色瞬间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压抑内心的愤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痕迹。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是在极力克制想要爆发的冲动。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受伤与不甘,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牢笼中挣扎,却无法挣脱束缚。他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股怒火,好似要将周围空气点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菊纹,那是入赘时被磨去的家徽残痕,如今只剩一道浅浅印记,却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内心愤怒,语气冷淡地开口:“雅子,这是我的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她丈夫早年去世了。如今在乡下艰难度日,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雅子无情打断。
雅子转身看向院中那棵垂枝樱树,上面绽放着一朵朵浅粉色樱花,她淡淡地开口,用家乡北平的官话喃喃道:“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冰冷子弹,射向小坂。
小坂听到这陌生的汉语音节,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他的佩刀穗子突然扫过青苔石灯,惊落几片垂枝樱花瓣。他盯着雅子翕动的绛色唇瓣,那些陌生话语让他想起战场上**俘虏的咒骂,以及京都贵族们引以为傲的汉诗修养,于他而言,这些不过是军靴底粘着的黄河泥,是他不屑一顾却又无法摆脱的东西。
“说人话!” 小坂怒吼道,军刀鞘猛地撞上唐风廊柱,震得檐角铜铎叮当作响。他的声音如同咆哮的野兽,充满愤怒与不耐烦,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焚烧殆尽。
一片樱花恰好飘落在雅子发间,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冷哼一声,继而改用京都腔,带着些轻蔑与嘲笑缓缓开口:“《诗经》有云:诸位君子,不知廉耻?不妒不贪,怎会不得善终?”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满是对小坂的不屑,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与浅薄。随后,她矜傲地转身进屋,转身时慵懒随意的声音从屋内飘出:“吩咐下去,把马厩旁边下人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小坂阁下的姐姐一家居住。” 纸门合拢刹那,雅子指尖掠过佛龛里的小林将军遗照。相框边缘的银菊纹蒙着薄灰,倒映出庭院里那株垂枝樱的残影。
“菊代,” 她忽然用簪尖挑起侍女的下巴,“把西厢第三格抽屉的南京云锦都取出来。” 翡翠流苏扫过侍女颤抖的睫毛,“记得用樟脑熏透,莫让乡下人的浊气污了织金。”
庭院里,梅的补丁和服下摆拂过龟甲纹地砖。她怀里幼童的草鞋在青苔上留下泥印,形状恰似**地图上的弹坑。小坂突然抓住姐姐的手腕,军服袖口的金线在阴云下泛着冷光:“阿姐,先随我来。”
穿过游廊时,梅的视线被壁龛里泛黄的《金陵胜景图》刺痛。画中秦淮河的朱栏,与她包袱里丈夫阵亡通知书上的血指印,竟是同样的赭红色。长女不慎碰倒的惊鹿竹筒里,积水映出马厩旁低矮的瓦屋。
“这是夫人特意吩咐的。” 菊代捧着云锦立在廊下,漆盘边缘的螺钿牡丹纹裂了三瓣,“被褥在壁橱最上层。” 她故意抬高声音,让每个字都落在潮湿壁龛里。霉斑在移门上蔓延,像极了徐州会战地图上的进军路线。
深夜,和室内桌上的茶水咕噜噜冒着水汽,雅子跪坐在桌边,轻轻**手中亡故丈夫的照片,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腹中的孩子似乎有所感应,突然剧烈踢打起来,雅子的手按在和服腰带上方,静静感受着肚中胎儿的动静。突然,小坂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进来,一**坐在雅子对面,拿起桌上雅子喝了一半的茶水,仰头将那半杯茶水一饮而尽,喉咙滚动,发出粗重的吞咽声,随后 “砰” 地把茶杯砸在桌上,茶水溅湿桌面,也溅到了雅子的衣袖上。雅子嫌恶地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冷冷开口:“瞧瞧你这副模样,平日里装得人模人样,一沾酒就原形毕露,活脱脱一个市井无赖。”
小坂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雅子,酒气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无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过是小林君当年从战场捡回去的低**的**女人,像你这种女人在南京,在**战场我可以随便找。”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在酒精作用下,愈发高亢。
雅子抱紧亡夫的照片,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尖锐:“呵,你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废物!”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利刃,刺向小坂,彻底将他激怒。他猛地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还是强撑着扑向雅子。雅子惊恐地瞪大双眼,拼命往后缩,手中的照片掉落,镜框摔得粉碎。“你疯了!离我远点!” 她尖叫着,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刺耳。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危险,剧烈地踢动,让雅子疼得脸色苍白。
小坂双眼因愤怒与酒精布满血丝,周身散发着癫狂气息,全然不顾雅子疯狂反抗,粗暴地将她推倒在榻榻米上。榻榻米不堪重负,发出沉闷的 “嘎吱” 声,仿佛在为这场悲剧哀鸣。雅子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在空中慌乱挥舞,试图抓住一丝希望,可触及的唯有冰冷空气。
此时,和室里那冒着水汽的茶壶被碰倒,滚烫的热水倾洒而出,瞬间水汽弥漫,朦胧了视野。原本稳定燃烧的烛火在这股气流冲击下剧烈摇曳,昏黄的光晕忽明忽暗,似在与黑暗挣扎,映照出小坂扭曲的面容和雅子满是恐惧的神情。雅子声泪俱下,哭喊道:“放过我,孩子…… 孩子会受不了的!” 然而小坂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世界中,对这哀求置若罔闻。他双手颤抖着,开始撕扯雅子的和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野蛮与粗暴。
雅子紧闭双眼,泪水肆意流淌,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亡夫的面容,那是她在这绝望时刻唯一的慰藉。她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孤立无援,只能无助地等待命运的审判。亡夫的照片被随意丢在一旁,照片上的面容似乎带着无尽的哀伤,默默见证着这一切。窗外,夜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枝沙沙作响,似在为雅子的悲惨遭遇悲叹。和室中,压抑与绝望的气息如浓稠的黑雾,让人喘不过气,这场残酷的悲剧无情地上演着,而雅子在这黑暗中,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孤舟,不知能否寻得一丝生机。
梅跪坐在发霉的榻榻米上,为面前熟睡的几个孩子掖好被子,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他们。随后,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照片,静静凝视着。照片上的少年身着笔挺的日式军装,笑得肆意张扬。她的眼中泛起泪花,喃喃自语:“孩子,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切都好,只盼你能在遥远战场安然无恙。” 夜色深沉如水,静谧得有些可怖。
清晨的微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落在小林家府邸,却未能给这压抑的氛围带来丝毫暖意。仆人如往常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向雅子的和室,准备侍奉她晨起。然而,当他轻轻推开那扇纸门,眼前的景象令他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托盘 “哐当” 一声坠地,盘中的茶具散落一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雅子面色如纸般惨白,毫无生气地躺在榻榻米上,身下那滩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她那刚满六个月的孩子,已然夭折在这冰冷的世间。仆人颤抖着双手,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大声呼喊着求救,声音中满是恐惧与惊慌。消息迅速传到了在别院静养的小林夫人耳中,佛堂传来念珠断裂的脆响。小林夫人枯槁的手指深深掐进《妙法莲华经》绢本,檀木珠滚过描金榻榻米,与庭院惊鹿竹筒的叩击声产生诡异共鸣。这位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老人,此刻宛如遭受了晴天霹雳,身体摇晃着,险些瘫倒在地。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绝望,继而被熊熊的怒火所填满。
“让那个晦气女人去洗全家的衣裳,“她对着虚空低语,“用后山的泉水。“身后跪着的侍女应下后便安排了下去。
梅跪在井台边,隆冬的井水泛着铁锈色,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四岁的小女儿踮脚想帮她拧干被褥,那小小的身躯努力地前倾,双手紧紧揪住被角,可被褥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的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梅心疼地将女儿拉到身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去一旁玩耍。
就在梅伸手去拿另一件衣物时,她的目光扫到了角落里一团被遗忘的丝绸寝衣。那寝衣上大片的血迹已然干涸,颜色暗沉,如同一朵诡异绽放的血花。梅心中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缓缓捡起那件寝衣,手指轻轻摩挲着血迹,心中满是疑惑。这时,不远处两个仆人正小声议论着,声音虽小,但在这寂静的井台边却格外清晰。
“听说了吗?少夫人流产了,孩子都六个月大了,还是活男少爷的遗腹子呢。”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听说昨晚小坂大人喝醉了,和少夫人起了冲突……”
梅手中的寝衣 “啪” 的一声掉落,她的身体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做出如此可怕的事,亲手毁掉了小林将军唯一的血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心中充满了愤怒、自责与悲痛。愤怒弟弟的暴行,自责自己没能早点察觉家中的危机,悲痛这一大家子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
梅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她知道此刻不能失态,孩子们还在身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默默地清洗衣物。可每搓洗一下,她的手都在颤抖,眼前不断浮现出雅子痛苦的模样和孩子们惊恐的眼神。梅将染血的丝绸寝衣悄悄藏在浆洗筐最底层,青灰的手指在寒风中蜷缩成枯萎的枝桠。后山泉水冻得她指节发红发紫,指甲缝里渗着搓洗麻布留下的血丝。当听说小林夫人已经三天未进粒米时,她将晨起收集的梅花雪水倒进陶瓮,用松枝文火熬了整夜。
晨光初绽时,别院传来茶碗碎裂声。小林夫人正将梅准备的药膳泼向苔庭:“乡下人煮的东西也配入我的口?“侍女战战兢兢捧出新熬的粥,老夫人却猛地攥住她手腕:“告诉那个**寡妇,明日开始去佛堂为她死去的丈夫和孩子抄经。“
夜晚暴雨拍打佛堂青瓦的声音像无数冤魂在叩门。梅抱着次子冲进主屋时,檐角铜铎正被狂风卷得叮当乱响。孩子滚烫的额头贴着她锁骨处的旧枪伤——那是丈夫出征前夜,她为阻拦他参军被推撞在火钳上留下的。
纸门内,雅子执笔的手悬在《地藏经》“母子俱损“四字上方。琉璃灯将她的侧影拓在唐纸屏风上,宛如一尊入定的菩萨。小坂跪在廊下的军刀映着闪电,刀柄残存的菊花纹与梅怀中孩子领口的补丁针脚竟是同样走向。
“求您...“梅的膝盖砸在积水里,襁褓中泛着死气的青紫小脸让雅子想起流产的胎儿。佛龛供着的南京云锦突然被穿堂风掀起。
小林夫人的念珠声从西佛堂传来,与德国座钟的走针声缠斗。当梅的眼泪滴在孩子与亡夫神似的眉骨时,老夫人枯枝般的手指正抚过《金陵胜景图》上被血渍晕染的秦淮河。暴雨中传来惊鹿竹筒的叩响,与记忆里徐州会战的炮火渐渐重合。
“来人去请汉斯医生过来给这个孩子看看吧。“老夫人突然捏碎一颗念珠,紫檀碎末从指缝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