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行闭关,同李云显、司马承祯一同修书之时,天下局势也悄然发生着变动。
似乎是提前嗅到了危险,正一道还未出手,东南小朝廷就抢先一步有了动作。
天子李存勖因近来魔祸肆虐、妖人横行之事,召阁皂宗祖师杜光庭入京,筹谋举办一场罗天大醮,祭祀上天,请降神力,诛魔平祸。
在天庭尚未同此界断联之时,罗天大醮便是凡间请神降真的手段,供奉一千二百神位,召请三界官属、一切威灵,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如今罗天大醮虽是无法上通天庭,却也可重立地祇,其中包括山川湖海之神,乃至各地城隍、土地之属。
这些山水神灵,本也是“天纲”附庸,若此事真能做成,对修缮的天纲体系亦是大有好处。
如今这个时节,李存勖甘愿降身份,举办道门的罗天大醮,请神降真,填补天纲缺漏,已算是服软之举。
只不过,罗天大醮毕竟是道门最高等级的斋醮科仪之一,效力网罗此界天地,纵然以朝廷及道门之力,要顺利举办,都至少需要数月时间来准备。
其实,正一道大天师之所以要夺取龙气法箓,就是为了举办罗天大醮,修补天纲。
只不过,魔劫之后,道门三位祖师本就受创非轻,所以大天师才想通过建立东南二十四治的法子,来偷梁换柱,篡夺龙气法箓之力。
并且,罗天大醮需要的筹备时间太长、声势也太大,易为魔门所趁,数月时间,变数实在太大,一个不慎,便要功亏一篑。
所以,正一道一直以来,都不曾对东南朝廷做出强制措施,其中也有稳住魔门的意味在。
可现在,他们前面有了那位风头无俩,声势正盛的平天教主,举办罗天大醮正是时候。
杜光庭从本心里,也不认可大天师篡夺龙气法箓的做法。
龙气法箓之力,本就来自此界万民愿力,这般举止,就算日后得偿所愿,又岂能服众?
如今见李存勖有心服软,这位祖师自是欣然赴约,与之达成协议,也算暂且稳住了局势。
司马承祯在听闻这个消息后,也是有些诧异,感慨道:
“这个李存勖,倒当真是能屈能伸,不过如此一来,咱们这边,阻力就有些大了。”
李云显倒是不这么认为,直言道:
“但如此一来,魔门也要犯愁,究竟是以哪一方为重点,甚至担心咱们两家间是不是已有协议,故布疑阵。”
这位剑仙到底是年纪更轻、锐气更盛,想法自然更加乐观。
毕竟徐行虽是有当灭魔祖留痕之能,但魔门也不可能坐视罗天大醮顺利举办,只要他们分兵,对平天教自有益处。
徐行手中笔墨挥洒不停,双目专注于书页上,并不抬头,只是淡然道:
“李存勖这招以进为退,倒是高明。”
司马承祯皱眉:
“踏法,你是说,他并非是真心举办罗天大醮,可如此局势下,又岂容此人反复?”
徐行抬起头,反问道:
“他若真心臣服道门,何不直接废了慈航普度这个‘祸国妖人’,又为何不干脆请大天师入京,而是请杜祖师?”
司马承祯沉吟片刻。
“这……”
徐行放下笔,嘿笑道:
“若李存勖当真顾全大局之人,天下又何至于糜烂到如今这一步。
他这种人掌惯了大权,便绝不会轻易放手,即便是放给你们这些诚心学道之士,亦是如此。”
其实司马承祯、李云显在各自宗门中,也是说一不二、大权在握。
可他们的性格底色,毕竟还是修道人,对权力并不看重,且平常打交道的都是同类,自很难明白李存勖的想法。
但徐行早已见过太多这种人,甚至都亲手杀过不少,对李存勖的想法,自是洞若观火。
从他第一次派慈航普度来十万大山,徐行就已看出来此人的性情。
——本就偏居一隅,却不思进去,还要想办法对付正一道,这种人又怎会放权?
徐行言毕,目光幽幽:
“我又一种预感,到头来,这场罗天大醮究竟便宜了谁,还是两说。”
即便到现在,救走慈航普度那人,仍是令徐行颇为在意。
即便以他如今身为武道至人的目光看去,那人的虚空神通都足以称得上精妙,修为亦是深不见底。
就是不知道,那到底是李存勖本人,还是某个站在他身后的高人?
徐行还疑惑另一件事。
——按道理来说,此界一切真仙级数的绝顶强者,都是有迹可循,为何此人却能隐藏得如此之好?
难不成,那位也如自己一般,自域外而来,又或者说,他在明面上,还另有身份,不便暴露?
不过,这些事只在徐行心中浮现了一会儿,便被彻底抛诸脑后。
对目前的他来说,编修好手中这本“武经”,才是真正重要的头等大事,也是立教称祖的基石,容不得半点轻忽。
在编纂“武经”、梳理一生所学的过程中,徐行脑中亦是灵光闪烁,磨擦碰撞,交织成无数火花,照得表里澄澈。
虽然“先天一气”和体魄没有丝毫增长,但徐行却感觉,自己的武学造诣和拳法境界,已经进步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革鼎拳意”乃是徐行的本心所化,也预示了他今后的修行之路。
往外求,便是要变革天命、颠倒乾坤,往内求,则是要不断“革”自己的拳术、武学,乃至“革”自己的命。
徐行编纂武经、革新拳术,暗含革鼎之道的真谛,一身修为自然大有精进。
无论魔门、道门各自有何打算,只要自己的拳术够高、拳头够硬,无非是一拳摧破而已,又何惧之?
天下事,终究是要一战而决。
随着“武经”不断完善,凭天峰之上,亦频频现出异相。
有时是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凝化出蛮荒神魔虚影,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有时是天降甘霖,地涌金莲,隐现诸天仙佛,意态宁和,道韵沛然。
有时是两军厮杀,尸横遍野,旌旗猎猎,锋刃铿锵鸣响,金铁铮铮。
还有天象变化,日月星辰、山川河岳、风霜雨雪,以及万丈红尘,种种人间风景。
森罗万象,尽在其中。
平天教弟子一见这番景致,便知道是自家教主的手段,修行对应武学者,更是纷纷进入到定境中,仿佛与道合真,裨益非凡。
司马承祯、李云显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虽是不发一言,心中却各自震撼。
他们都看得出来,徐行如今已沉浸于编书中,又将自身心灵完全放开,辅以虚空神通,将种种心相外现,借此机会传道。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位教主胸中,究竟有怎样的大格局、大气魄,无怪乎能立教称祖、另辟一道。
徐行显化的种种异相,不只是凭天峰中人能看见,其余七十一峰,乃至整个屏天山地界,皆是清晰可见。
传道还在继续,徐行的心念神意,却已超脱出来,以一种独特的超然视角,观察着屏天山上下的每个角落。
自徐行放出消息,要举办开山大典以来,抵达屏天山的散修们已有接近六千人,且放眼望去,还有更多人,正在从九州四海陆续赶来。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对如今的屏天山来说,也还是太少、太少。
徐行之前招收的弟子,大多数都只是传了功法而已,即便是敖峥嵘、柳毅、许仙等人,其实也没有相处多久,不算好好教导过。
——我这教主,还真是失职啊……
自闭关著书以来,徐行的绝大多数心神,都用在推演“武经”上,如今眼见这些稀稀落落的人群,思绪却不自觉地发散开去。
徐行此前虽是历经多个世界,可还从来没有过,亲手组建出一个庞大宗门,统御万千弟子,搅动天下风云。
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却有着同样专注的面孔,徐行忽有些慨然神色。
自从离开大明王朝世界后,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道、自己的法,将要为这个世间,带来前所未有的全新变革,改尽江山旧!
这数千人中,有徐行这位登临武道极峰的至人大宗师,有厉归真、钱塘君、燕赤霞、南宫恨这样的大真人,也有刚刚入门,初涉武学的旁门散修。
可在这一刻,无论修为高低、无论修行何种武学,他们都真真切切地不分彼此,同呼吸、共命运,吐纳如雷,呵气成风,数百里天象为之变色。
徐行的拳意挟着数千弟子的心念,无止尽地向上攀升,好似具备万物、横绝太空,更衍生出另一片独立于此界的天地,雄浑浩大,无所不包。
其余弟子面对这般拳意,虽是只能仰望,却也是胸怀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万千感慨汇成一句话,便是——大丈夫当如是也!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徐行才收回拳意,走出大殿,来到栖霞木的树冠处,居高临下,俯瞰一众弟子。
徐行收拳之后。
朝阳升起、云海翻腾。
金光万丈,映得这位教主仿若一尊金身辉焕的神灵,统御万方,雄镇天地,势要扫平一切。
其实,即便是对他来说,裹挟数千名修为不一的弟子,领略武道至境的大风光,亦非是易事,耗力甚剧。
可饶是如此,徐行却觉胸中尤其畅快,拳意更是攀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峰,令身旁的李云显、司马承祯亦觉心头微微一沉。
李云显仔细品鉴一番这股拳意,慨然道:
“雄浑壮阔、豪气干云,如此拳意,果真是蔚为大观。”
徐行却没回话,只是面向数千弟子,大袖一拂,道一句:
“各自修行。”
数千弟子,包括钱塘君、南宫恨这等桀骜之人在内,皆是昂首向天,抬臂抱拳,面露恭敬神色,齐声道:
“谨遵教主法旨!”
嗓音如洪流狂潮,冲霄而起!
自从那一日,徐行展露神通,直接面向数千弟子传道授法后,屏天山上下,便笼罩在一种狂热的练武氛围中,且愈演愈烈,难以抑制。
即便是陆续赶来的散修,亦很快加入其中,在这种空前的学武狂潮中,三月时光竟是倏然而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这三个月中,魔门竟然当真没有采取任何举动,任凭平天教大肆招揽门徒,更坐视东南朝廷与正一道筹备罗天大醮。
不过,据司马承祯所说,魔门已经多次派人渗透东南,却都被正一道挡了回去,就连他们留在朝堂中的钉子,也被李存勖一一拔除。
一时间,看似一盘散沙、彼此对立的东南,竟真有铁板一块的势头。
可越是如此,徐行心中就越是慎重。
他很清楚,李林甫的性子,向来是不动则已,一动便要攻敌要害,绝不会做无谓之举。
经过这几次举动后,徐行几乎可以肯定,朝堂中、甚至正一道中,一定还有魔门内应,就是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会在何时发动。
而面对平天教,魔门的决策又有不同。
他们也知道,以徐行在情绪神通上的造诣,想要暗中插钉子是何等困难,便干脆没有放任自流,没有做任何布置。
今时今日,便是平天教举办开山大典的日子,可以说,这是一个大日子。
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注视着十万大山,默默谋算、等待,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却是那么平平无奇。
凭天峰上,厉归真、南宫恨、钱塘君、燕赤霞,四位大真人一线排开,他们便是如今平天教的四大殿主首座。
而前来观礼的别派中人,则是由司马承祯领衔,立于一旁,在他身后,亢龙宫石护法、青城剑宗别小楼等人,皆是神情肃穆。
亢龙宫曾泰、李云显,则是为了防止魔门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趁机偷袭,分别回转宗门坐镇。
除了这些老熟人之外,还有一批宾客,乃是来自东南地界的几大道门分支,他们都已立身于凭天峰上,静待大典。
徐行虽是放出话去,要挑了正一道,亲手打碎天纲,可他如今毕竟是正道栋梁,又是新晋真仙,这些道门支脉自是要赶来祝贺。
这些道门真人都聚在司马承祯身后,其中有一位乃是司马承祯亲传弟子,道号玄静先生的李含光。
除了上清宗外,就连阁皂宗也派了一位真人前来,不可谓不慎重。
走在众人最前方的,便是身为东道主的徐行。
如今的他,并未如往常一般,仅穿一袭青衫,而是换上了一件颇为华贵的紫红袍服,腰缠玉带,头戴金冠,更添一抹威严。
在凭天峰大殿下,如今的平天教,已有八千正式弟子,分布于山腰、山顶、山脚、谷地中,根据所学武功不同,各自结阵。
他们手中都举着五彩斑斓、缤纷绚烂的旗帜,光辉灿烂。
这些弟子手中旗幡,皆是由厉归真和司马承祯一同炼制,能够与七十二峰剑阵图相互配合,衍生种种变化,威能无穷。
为了炼制这些旗幡,徐行已耗尽库房中的所有资源,还在十万大山深处走了一遭,大肆采集了一番,才补足缺漏,可见何等珍惜。
徐行放眼一观,山峰上下,皆是迎风招展的旗幡,如长龙飞动,气势沛然而刚烈。
如今太阳已经来到最高处,这也是一天中,阳光最为炽盛浓烈的时分,但徐行却始终伫立东方,未发一言,好似在等待什么。
除了他之外,凭天峰上下,无论修为如何,皆是肃然而立,唯有长风卷动旗幡的猎猎声响,回荡天地。
那些道门支脉的使者们,还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开山大典,这与其说是典礼,倒不如说是一次阅兵式,亦或者是战前动员。
其实以他们的眼界来看,平天教这些弟子,修为高低不一,资质更是良莠不齐,可偏偏人心却是高度统一。
忽听一声熟悉嗓音,从天际响起:
“徐教主,你虽是一代人杰,可今日,也该走到尽头!”
言语落定,众人视线尽头,忽地破开一条宽大且长的裂隙,蜿蜒不知多少里,延绵不绝,似是将天幕彻底撕裂。
裂隙中,幽暗魔潮滚滚而来,四面荡开。
凭天峰外五六百里,都已可说是彻底“沦陷”,其中更逐渐开始衍生出域外星空之景,俨然是一方类似九宫魔域的大阵!
魔域正中,除了安禄山、朱温、南方天魔这三位老熟人外,还多出来三条陌生的幽暗影子。
其中一位虚淡如烟,气机弥散,却不只是限于魔潮中,更混入四周的天地法则,细细感知,好似一面明镜,返照虚空。
还有一位屹立魔潮,肖似人形,披一副威武甲胄,身外雾气蒸腾,隐现紫金之色,内中更有一张张凶戾鬼面,挣扎扭动,痛苦至极。
最后一位则是一名中年人,大袖飘摇,两鬓斑白,相貌儒雅,一见便知来历不凡,所过之处,魔潮涌动,如踏海潮访仙,气度潇洒。
这三“人”虽是形貌不同、法度各异,却有一点相似,那便是仿佛与四方虚空格格不入,悖逆天法。
很显然,他们都非是此界土生土长的天魔,而是来自于域外虚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