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
黄忠闻言,眉头骤然锁紧,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环首刀刀柄。
刀柄在之前的战斗当中浸染满了鲜血,即便是经过了清理,但在黄忠紧握之下,依旧有些许半凝固的鲜血从指缝当中滑挤而出,让黄忠不由得心中一跳,低头看了一眼,顺手将这些血往城垛上抹……
才抬起手,黄忠顿时就意识到城垛上的血更多。
手便是停在了半空。
如同举着一枚棋子,却不知道要往何处落……
夜风自城楼垛口灌入,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如同银丝般飘拂。
黄忠看了看手,又转过头,目光如炬的看着张烈,见对方神色肃然,不似玩笑,心中那根弦不由得绷得更紧。
城楼下,伤兵的呻吟声隐约可闻,白日激战留下的血腥气尚未散去,与夜雾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夜袭?曹军能没有防备?』黄忠问道。
张烈甲胄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起手臂,指向曹军方向,声音沉浑有力:『老将军,曹军远道而来,又是鏖战整日,士卒疲惫,器械损耗,岂非强弩之末?此时若出城夜袭,正可乘其疲敝,大破之!此实乃天赐良机!』
张烈的盔甲上,也是血迹斑斑。
他的眼神中燃烧着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掷地有声。
黄忠忽然意识到,张烈心中还有伤未愈。不是肉体上的伤,而是残留的恨。
当年张烈在曹军手下败落过……
黄忠觉得一股莫名的不安在胸中翻涌。他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花白的眉头皱得更深:『《孙子》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张将军,曹孟德非匹夫莽汉,其用兵诡谲难测。白日之战,其器械之精良、攻势之迅猛,皆显有万全之备。老夫观察伊水舟船布列,巡哨之兵星罗棋布,灯火交织如网……夜袭之事,恐正堕其彀中。』
黄忠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每个字都透着多年沙场历练出的谨慎。
他试图说服张烈。
但是效果并不理想……
『诶!老将军休长他人志气!』张烈铿然有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当年受伤之处,即便是隔着盔甲,也依旧能隐约感觉到残留的痛,『岂不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曹贼不立营盘,反而全力攻城,此乃其军骄纵之证!现如今彼以为我遭重创,必龟缩不出,我偏要反其道而行!定然可以出其不意,大获全胜!』
张烈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这手下儿郎,多经夜战操演!曹军伊水之畔,多为工匠杂役,岂能与我军精锐相提并论?』
似乎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论证力度,或是为了确定某些信心,张烈说着,还指向关内正在休整的士兵们,那些经历过无数次夜战演练的精锐之师……
确实,这些骠骑兵卒,都是好儿郎。
可黄忠依旧眉头紧锁。
黄忠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曹军营地方向。
夜色中,曹军灯火连绵如星河,隐约可见舟船高大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曹军现在才开始挑灯扎营,确实是看起来有些纷乱。
『更何况,』张烈见黄忠犹豫,语气愈发急切,『若任其将攻城利器从容组装……翌日再战,我关墙崩坏之处,何以据守?坐守孤城,终是死路一条!守城,不可死守啊!』
张烈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焦躁,甚至用脚踹了一下城墙垛口。
黄忠深吸一口气,却压不住心头的不安。
张烈所言确实在理,放任曹军工匠在伊水之畔继续打造攻城器械,伊阙关的压力将与日俱增。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
可偏偏黄忠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在他心中敲响警钟。
怎么会有人认为『夜袭』就是致胜的法宝,谈及兵卒精锐,就必然会说为什么不搞突袭夜袭呢?
黄忠知道这种想法有问题,可是黄忠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张烈……
毕竟张烈才是骠骑麾下的将校,而黄忠只是客将,没有对于张烈的直接指挥权。
说张烈错了?
又是哪里错了?
『某虽不才,愿亲率敢死之士三百,乘夜潜出,纵不能尽焚其船,亦要毁其大半械具,乱其军心!』张烈拍击垛口,慨然而道,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关内就烦劳老将军守护了!』
张烈说完就要准备转身下关城。
黄忠见其意决,知其血勇已沸,非言语可劝。
老将军长叹一声,伸手拉住了张烈,声音之中带出了一些感慨,『将军壮哉,有勇士之风。然将军乃一关主将,身系全军安危,岂可轻履险地?若有不测,军心顷刻崩摧,伊阙关立成齑粉矣。』
『老将军你这是……』张烈不由得皱眉,正要辩解,却见黄忠摆手,身形陡然挺直如高山上的青松,一股沙场老将的磅礴气势油然而生。
黄忠的声音陡然洪亮:『老夫年齿虽长,然弓马未曾懈怠!今日,愿替将军走这一遭!』
黄忠的目光坚定如铁,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飘动,却更添几分威严。
张烈闻言,愣了一下,连连摆手,『岂能劳动老将军?!』
黄忠却是坚持意见,说如果张烈执意要夜袭,那么就由黄忠他来带领,张烈守关。
按照常理,黄忠作为客将,大可作壁上观。
若张烈成功,便可道是自己早有提点;若张烈失败,亦可站在高处指责对方不听良言。然而此刻,见劝阻无效张烈执意要夜袭,黄忠竟决意代其出战。
这份担当,让周围的将士无不动容。
张烈并没有同意,『老将军!此事万万不可!老将军乃主公座上宾,若有差池,在下百死莫赎!』
黄忠朗声大笑,笑声在城楼上回荡:『哈哈哈!大丈夫当死于边疆,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怎能畏惧刀枪?』
张烈还待再劝,黄忠已摆手制止:『你乃守关主将!不可轻易有失!不必多言,速点三百精锐与我,多备火油、引火之物。将军谨守关城,见我火起为号,若曹军阵脚大乱,可出轻兵趁势掩杀;若见伏兵四起,则万勿迟疑,速闭城门,以强弓硬弩护我归路即可!』
黄忠的指令清晰明确,显示出丰富的实战经验。
张烈沉默半晌,终于躬身抱拳,声音微颤:『老将军……保重!祝将军马到功成!』
……
……
亥时末,万籁俱寂,唯伊水呜咽不止,如泣如诉。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关前空地照得一片清冷。
伊阙关门悄开一缝,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黄忠一马当先,悄然潜出,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胯下是一匹深褐色的河曲马,马蹄裹着厚布,踏在地面上几无声响。
随后跟着三百精锐,皆衔枚噤声,如一群沉默的幽灵,沿着山壁阴影,快速向伊水畔移动。
士兵们的皮甲擦过灌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很快被河水奔流声所淹没。每个人都知道此行凶险,但无人退缩,脚步坚定而轻捷。
曹军舟船在月光下显出庞大而狰狞的轮廓,高大的楼船如同水上的城堡,船上覆盖的油布被夜风吹动,猎猎作响,如巨兽喘息。
沿岸有曹军的巡哨队伍,火光星星点点,在夜色中明灭不定。
刁斗之声间隔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显见戒备森严。
黄忠示意,部队稍停。
他扫视着前方曹军的巡哨,查看着其行动的轨迹,在心中盘算着。
『曹军巡哨,首尾相衔,间隙极短……难以轻易过去……』黄忠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黄忠注意到巡哨的曹兵虽然看似疲惫,但步伐整齐,对于周边的情况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戒。
夜风裹着伊水的潮气,吹得黄忠鬓边须发微微颤动。他凝视着曹军巡哨往来的路线,心中默默估算着时间。那曹军巡哨队伍每隔两刻便会在河畔形成一次首尾衔接的闭环,想要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一味等待,显然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曹军巡哨的高度警戒,可以理解为曹军在伊水之处的这些工匠和攻城器械很重要。
也同样可以理解为曹军可能早有准备……
怎么办?
黄忠回头看了看伊阙关,也看了看身后的三百精锐。
他身后三百精锐皆屏息待命,黄忠能感受到身后士兵们紧绷的神经,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思索片刻,黄忠招手叫来一名亲卫:『你带二十人,绕至东面,燃三簇火号,鼓噪往曹军后营方向,只许造势,不许恋战。』
黄忠最终决定,还是要试一试。
因为黄忠相信自己的武艺,即便是有什么万一,他依旧可以杀出重围,就像是他之前从宛城之中杀出来一样。
被点到名的护卫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当即领命,带着二十人如狸猫般钻入山林,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河水的流淌声似乎变得更加响亮。
就在剩余的兵卒不免略有一点焦躁之时,黄忠东面方向上突然亮起三团橙红火光,紧接着便是呼喝之声,刺破夜空!
顷刻之间,喊杀声,金锣示警之声,便是远远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河畔的曹军巡哨果然骚动起来。
带队的曹军军校立即掉转方向,高呼着带领巡哨兵卒往东南方奔去!
火把的光点在夜色中拉出一道流动的光带。
黄忠眺望,曹军营地之中似乎也因此有些纷乱起来……
伊水河畔的巡逻线出现了短暂的空隙!
黄忠眼中精光乍现,低喝一声:『跟我来!』
他率先而行,带着兵卒往前急进。
士兵们猫着腰,借助地形掩护,快速向河岸移动。
行动的声音渐渐大了,但是在东面嘈杂的声浪掩护之下,似乎也没有惊动什么其他的曹军。
片刻之后,黄忠便是带着众人便摸到了曹军舟船附近。
夜风骤然转急,吹得伊水波涛汹涌,拍岸之声如战鼓擂动。
舟船上覆盖的油布在风中剧烈抖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可就在黄忠率众逼近曹军舟船,准备点燃火把时,忽听一声尖锐唿哨划破夜空!
这唿哨声异常刺耳,让黄忠不由得心中一跳!
再转眼看,曹军楼船之上顿时火光腾起,不是骠骑军点燃的火油,而是曹军举起的火把!
左右也是同样有曹军高举火把照得河岸亮如白昼。
两岸岩壁后、芦苇丛中、舟船甲板上,无数曹军兵卒现出身形,这些曹兵个个精神抖擞,哪有半点疲惫之态?
『中计矣!』黄忠心头一凛,却临危不乱,厉声喝道:『结阵!盾牌向外!前锋转后队,后队变前锋,撤!』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沉稳有力,立刻安定了军心。
训练有素的骠骑军即刻变阵,盾牌相扣形成防御,长矛自缝隙中探出,寒芒点点。
盾牌才刚刚举起,曹军的箭雨就已倾泻而下。
就在黄忠准备撤离的时刻,忽然在楼船之上,火光之中,曹操显露身形,立于高处,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只见曹操抚掌笑道:『果不出吾所料!骠骑军惯用夜袭,今夜特备此大礼以待!』
夜风飘飘,吹动曹操大氅,一时之间尽展曹操气度……
见曹操如此,曹军自是奋勇。
战鼓轰鸣,曹军兵卒如潮水般,朝着黄忠涌动而来!
箭矢破空呼啸,密集如雨。骠骑军举盾相抗,箭镞钉在盾牌上的笃笃声不绝于耳,间或有士兵中箭闷哼倒地。
伤者的鲜血染红了土地,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
黄忠挥刀格开来箭,目光如电扫视战场,他暴喝一声,刀指曹操所在楼船位置,『儿郎们!随我破敌!』
老将军一马当先,手中长刀舞动如轮,直指曹操高台所在。
黄忠改变了原本的撤退方向……
再近一些!
就是一箭之距!
刀光过处,曹军纷纷倒地。
黄忠刀法凌厉精准,又兼有势大力沉,在灵巧和雄浑两方面似乎都是达到了巅峰。这使得黄忠的刀法大开大合,每一刀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灵动异常,往往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出致命一击。
有曹军军校试图拦截,根本不是黄忠对手,刚一接触便被斩落马下。
正当黄忠逼近曹操所在的楼船之处,试图取弓箭直接射杀曹操之时,忽闻一声雷霆般的怒吼自侧翼传来!
『老匹夫休得猖狂!』但见一巨汉自暗处跃出,身高九尺有余,虎背熊腰,肌肉虬结,手持双铁戟,正是曹操贴身护卫典韦。他双目赤红,势如疯虎,大跨步而来,速度竟不比奔马慢上多少,也不会比坐在马背上的黄忠低上多少。
顷刻之间,典韦便是冲到了黄忠一侧,双戟带着破空之声,直劈黄忠面门。
见典韦来势汹汹,黄忠来不及取弓射杀曹操,只能是先举刀相迎,试图架开典韦的铁戟。
兵刃相交,顿时迸出耀眼的火星!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
典韦魁梧的身躯不由得往后仰了一下,错开一步!
黄忠胯下战马,竟也腿软踉跄,若不是黄忠一提缰绳,说不得就要外倒在地!
双方这一击的力量之大,让观者无不色变。
『好力气!』黄忠暗惊,已知遇到了劲敌,『来者何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握刀的手微微发麻。
『你耶耶典韦!』
典韦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双戟再次攻来,攻势如狂风暴雨。他的双戟舞动时带起阵阵恶风,戟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黄忠凝神应对,刀光戟影交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典韦的双戟势大力沉,每一击都震得黄忠虎口发麻;而黄忠的刀法则更为精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典韦的攻击。
两人的兵器不时碰撞出耀眼的火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转眼之间,两人已交手十余回合,不分胜负。
黄忠虽在马上,可借马力,但停留在原地搏杀,反而不及典韦灵活。
典韦步战腾挪自如,双戟舞得虎虎生风,逼得黄忠不得不全力招架。
黄忠意识到有些不妙,试图往后撤出典韦步战的舒适圈,但是典韦哪里肯让黄忠轻易拉开距离,便是步步紧逼,招招凶残!
两人激斗之下,沙土在火把光照之下四处飞扬,让明暗光线都显得混沌不堪。
周边的兵卒也有试图想要协助的,但是两人游走相争,兔起鹘落,旁人根本插不了手!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又是十余合,黄忠渐感气力不支,呼吸变得粗重。如果黄忠年轻十岁,气力未必能比典韦差多少,但是年岁终究是不饶人,毕竟二十岁的强度硬度回复速度,显然是四十岁吃药也赶不上的……
见黄忠似乎展露败像,典韦更是愈战愈勇,一戟快过一戟,攻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
他吼声如雷,每一击都带着开山裂石之势。
黄忠竭力支撑,铁戟长刀时不时相互撞击,发出巨响,喷溅火星。
黄忠胯下战马,退,再退,忽然之间,典韦目光一闪,抓住了黄忠因为防御多次而导致的架势破绽,爆喝一声,手中的铁戟一上一右,朝着黄忠竖斩斜劈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