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推车上的玄色令旗照得透亮,乔伊伊攥住襁褓的手指微微发白。
怀中小世子的胎记突然泛起暖意,像是感应到母亲情绪波动,竟用柔软的脸蛋蹭了蹭她的衣襟。
"这些是江南新贡的冰蚕丝。"缪孤城将孩子交给乳娘时,指尖擦过乔伊伊的手背,残留着昨夜冒雪清点库房的凉意,"你说过想复原乔家失传的九重雪绡。"
琉璃瓦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乔伊伊望着车辕上猎猎作响的令旗。
三年前抄家的记忆裹着血腥气涌来,却在触到襁褓里咯咯笑的小团子时,化作喉间一声轻叹:"王爷可知,九重雪绡需在月光下养蚕百日?"
"西跨院地窖已改造成冰窖。"缪孤城解下玄色披风罩在她肩头,领口银狐毛扫过她颈侧守宫砂,"绣娘们都在等掌针娘子验料子。"他转身时,发带破损处的缠枝纹在风中舒展,竟与她当年被撕毁的并蒂莲纹样暗合。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雀鸟。
翠儿抱着鎏金暖手炉追上来时,正看见自家姑娘伸手替王爷拂去肩头落梅。
那截皓腕上缠着的褪色丝绦,分明是当年洞房夜被剑气削断的半截红绸。
城南绣坊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乔伊伊刚抚过冰蚕丝卷,突然听见外间传来杯盏轻碰声。
透过十二折花鸟屏风,隐约可见几位贵妇人正对着缪孤城的方向交头接耳。
"听说王妃...咳,乔娘子要价是寻常绣娘十倍呢。"穿金丝牡丹袄的妇人捻着帕子,腕间翡翠镯撞在檀木架上,"到底是伺候过王爷的,针线都沾着贵气。"
冰裂纹窗棂透进的日光晃了晃。
乔伊伊垂眸看案上绣绷,银针穿透素绢的脆响里,当年跪在雪地里护着绣样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
那时她为筹药钱连夜赶制屏风,却被诬陷盗用宫中纹样,如今指尖这道疤,就是被侍卫扯断绣线时落下的。
"乔姑娘看这缠枝莲纹可还妥当?"缪孤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紧绷。
他执笔的手本该握剑,此刻却笨拙地描着绣样,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点,像极了当年喜帕上晕染的血迹——那是他杀退刺客时溅上的。
乔伊伊正要开口,忽见翠儿惊慌地掀帘而入。
小丫鬟怀里抱着的绣绷上,冰蚕丝不知何时染了古怪的锈红色,细看竟是遇水即显的暗纹。
窗外传来货郎叫卖声,唱的正巧是"江南蚕娘哭贡丝"的时新小调。
暮色初临时,绣坊掌事娘子突然捧来个缠金丝的檀木盒。
掀开鲛绡的刹那,整间屋子的烛火都晃了晃——盒中竟是乔家失传的雪蚕卵,卵壳上天然生着与守宫砂别无二致的雪莲纹。
"这是今早有人搁在门房的。"掌事娘子瞥了眼正在逗弄孩子的缪孤城,压低声音道:"随盒还有张字条,写着'月圆夜,冰魄开'。"
乔伊伊指尖抚过蚕卵,锁骨下的守宫砂突然灼热起来。
她抬眼望向窗外,恰见缪孤城握着女儿的小手教她认星子,玄色衣袖滑落处,赫然有道新添的刀伤——与三年前她替他挡箭的位置分毫不差。
远处传来打更声,第一片雪花落在绣坊门前的石狮子上。
乔伊伊将雪蚕卵贴近心口,望着渐渐围拢过来的贵妇人们,轻轻理了理绣着金凤尾羽的衣襟。
铜镜映出她眸中跳动的烛火,竟与当年乔家药铺冲天火光重叠在一处。
绣针在素绢上挑起半寸银光,乔伊伊的指尖在冰蚕丝表面轻轻一旋,细若发丝的蚕丝竟自发绞成九股。
贵妇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那根银针如同游鱼般穿梭于月光纱间,针脚细密得像是将晨雾织进了布料。
"诸位请看。"乔伊伊忽然将绣绷转向日光,冰裂纹窗棂透过的光斑落在牡丹纹样上,金丝牡丹突然在众人眼前舒展花瓣。
穿金丝牡丹袄的妇人倒抽冷气——那牡丹竟与她衣襟上的纹样分毫不差,连叶脉间的暗纹都如出一辙。
缪孤城手中的狼毫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迹在雪蚕卵图谱上晕开半朵墨莲。
他望着乔伊伊微微晃动的珍珠耳坠,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在烛火下绣着喜服,碎玉般的指甲盖被银针戳得渗血,却倔强地不肯用金丝护指。
"这...这是活了的绣品啊!"贵妇人中最年长的诰命夫人颤巍巍起身,腕间十八子沉香手串撞得叮当响。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悬在绣面半寸处不敢触碰,"老身幼时随太后去江南织造局,见过最顶尖的绣娘也要三人轮换着绣整月,才能让金线在特定时辰显色。"
乔伊伊垂眸将银针别回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上褪色红绸被阳光照得通透。
冰蚕丝在她指间泛着幽幽蓝光,像极了那夜王府大火里融化的琉璃瓦。"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她声音清泠似檐下冰棱,"若说特别之处,约莫是这蚕丝在冰窖里浸过九十九夜寒露。"
屏风外忽然传来布料撕裂声。
翠儿捧着绣绷慌慌张张跑进来,冰蚕丝上古怪的锈红色暗纹竟在日光下化作流云纹。
小丫鬟急得跺脚:"定是今早送货的婆子往丝线上泼了姜黄水!
遇热显色原是染坊的伎俩......"
"不妨事。"乔伊伊忽然轻笑,将染色的蚕丝绕在鎏金香炉上。
炉中沉水香青烟袅袅,锈红色遇热竟渐渐转为金红,在众人惊呼声中化作展翅的凤凰。
她指尖拂过香炉鎏金兽首,当年被侍卫扯断的绣线在记忆里翻飞成蝶,"既然有人送上门的新染料,倒省了调配茜草汁的工夫。"
缪孤城突然大步上前,玄色锦靴碾碎了半片飘落的梅花。
他掌心覆上乔伊伊搭在绣绷上的手,常年握剑的薄茧蹭过她手背那道淡疤。"当年你绣的并蒂莲喜帕..."他喉结动了动,袖口新添的刀伤渗出星点血迹,"被我收在鎏金嵌宝匣最底层。"
暮色漫过花鸟屏风时,绣坊掌事娘子捧着订单簿子的手都在抖。
贵妇人们争相在契约上按朱砂印,有个别先前说酸话的,此刻正悄悄用帕子抹平契约边角的褶皱。
穿金丝牡丹袄的妇人临走前,特意将翡翠镯子褪下来套在翠儿腕上:"劳烦姑娘转告乔娘子,改日我送两匹缂丝来配这金牡丹。"
掌灯时分,缪孤城执意要替乔伊伊拭去额角薄汗。
他掏出的不是锦帕,而是半幅褪色的红绸——正是当年被剑气削断的喜帕。
乔伊伊望着绸缎边缘参差的裂口,忽然发现那些金线断裂处竟被人用银丝细细补成了缠枝纹。
"王爷!"侍卫急促的脚步声惊散了旖旎,来人靴底沾着王府独有的青麟瓦碎屑,"宫里递来密旨,说...说圣上听闻您擅用贡品冰蚕丝,要御史台三日后彻查府库。"
缪孤城握着红绸的手陡然收紧,乔伊伊颈侧守宫砂突然灼痛如焚。
她转头望向案上檀木盒,雪蚕卵表面的雪莲纹在烛火中泛着血光。
窗缝里漏进的北风卷起契约文书,露出某张订单末尾的朱雀纹私印——正是三年前举报乔家私用贡药的那个商号。
翠儿收拾茶盏时突然"咦"了一声。
她从贵妇人落下的织锦荷包里摸出张字条,上面潦草地画着九只蚕蛹围剿雪莲的图案。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混着货郎渐行渐远的叫卖:"江南蚕娘哭贡丝哟,北地贵人笑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