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实知道这次朝会之后,势必会迎来内阁、七卿等人的诘问。
索性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等会儿奏明裁撤冗官的事情,省的和这帮家伙继续虚与委蛇。
这次他能打个突然袭击,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之后以杨廷和为首的朝臣们,必然会对他重重设防,展开攻势。
正在李士实想要对这些家伙怒喝一声,“对不起,我是左都御史!”的时候,不想原本缄默无言的朝廷重臣们首先开始发难了。
只不过他们的目标不是**跳反的李士实,而是刚才**爽到了的朱厚照。
就见户部尚书孙交主动出列说道,“陛下,霸州流贼祸乱四方,导致野无遗谷,民不聊生。”
“幸赖陛下有仁德之心,柔慈之念,不妨下旨减免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的赋税,好让百姓得以休生养息。”
“减税?”刚才还在殿上暗爽的朱厚照立刻有些懵逼了。
这么突然的吗?!
昨天他还在为钱粮的事情的蛋疼,今天户部居然还主动跳出来要减税。
该不会是孙交这家伙,见李士实美美的刷了一波声望,也想拿朝廷的税收做人情吧?
朱厚照狐疑的打量着自己的大臣们。
这时,他忽然发现了兵部尚书何鉴眼中的跃跃欲试。
朱厚照这等聪明的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不但是要冲自己打黑拳,还是连环拳。
只要一减税,势必会造成财政紧张。
那他在京中编练新军的事情,肯定就会受到影响。
兵部更是有了借口,拒不支付相应的钱粮。
朱厚照想要练兵可不是练个三五百人的花架子,而是切实的希望有一批忠于他的兵马,并且以此为核心,撬动更多的兵马为他所用。
这样的话,钱粮的耗费绝对不是一个小的数目。
朱厚照当即质疑道,“之前户部不是一直说入不敷用吗?怎么现在还有余力减税?”
孙交闻言,从容不迫的说道,“苦一苦朝廷,总比苦一苦百姓好。户部的岁入虽然紧张,但只要俭省开支,想要撑到明年的话,还是不成问题的。”
朱厚照又不是小白,当初为了推行新政,他可是好好的把朝廷的各项事务研究过了的。
当即便询问道,“如果钱粮不足,那若是边镇有警,四方有灾,又当如何?”
孙交作为老户部,应对手段张口就来。
“莫说现在无事,就算有事,也可以仿照太仆寺马捐的先例,让富户们出钱出粮为朝廷分忧。”
朱厚照闻言笑了,毫不客气的点破其中的关节,“那是为朝廷分忧吗?”
“先让朝廷免掉他们的赋税,等到朝廷用到钱粮的时候,再用官身从他们手中换来钱粮。”
“他们得了官身,还能再免徭役。”
“朕却要白白拿出官身和免役,拿回本该属于朕的东西。”
孙交闻言,却不以为然道,“陛下此言虽然不错,但是从中得利的又岂止少许富户?陛下难道看不到那嗷嗷待哺的百万黎民吗?”
“当年楚共王出去游猎,一不小心丢了随身携带的弓。左右随从请求去寻找,但是楚共王却说,楚人丢的弓,又被楚人捡到,又何必再去找寻?”
“无论富户还是贫户,都是大明百姓,都是陛下赤子。陛下的官本就是要给大明百姓来做的,只要于国有利,得到官职的是此辈还是彼辈,又有何区别。”
“以陛下之胸怀,难道还不如一楚王吗?”
“何况朝廷征收赋税,本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无急迫,何必要尽收于仓廪?”
“朝廷如果斤斤计较于小利,恐怕会伤害天子的仁德啊。”
朱厚照的一下子就感觉不好了。
他刚刚立的仁德人设,一下子就成了打来的回旋镖。
任是朱厚照再怎么不要脸,也不能眨眼之间就毁人设吧。
正在朱厚照颇觉哑口无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当初裴元递给自己的一份文章。
那份文章乃是户部右侍郎王琼所写,里面虽然以这次平叛的军事分析为主,但是也涉及到本职的一些民政问题。
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于是,朱厚照一转念,立刻脱口而出道,“孙卿此言,只怕想当然了吧?”
孙交愕然,当即询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厚照当即得意洋洋的说道,“据朕所知,霸州贼起事的当年,禾稼丰熟,只有河间府因为水灾收成减少。经历贼患之后,富民虽被贼害,其力足以输纳,而贫民无田,朝廷的恩惠难以普及。”
“霸州贼起事之后,因为规模壮大,转而以进攻大城为主。然市民无田,乡民有田。后期受损的又以市民为主,免去田赋反倒利于乡民,不能惠及市民。”
“如此种种,以孙卿之论,在霸州之乱中受害最深,损失惨重的贫民、市民一无所得。而拥有大量乡间田土,受损又不多的地方豪族,反倒会因为朝廷免除赋税,变得更加富裕强盛。”
“他们甚至可以凭借朝廷减省的税赋,让更多的贫民、市民依附他们。”
朱厚照说着,笑嘻嘻的看着孙交问道,“孙卿,是这样吗?”
诸位重臣听了,尽是瞳孔一缩。
出现了!
在天子的认知中,居然出现了他们没有教过的知识!
不少人把锐利的目光扫向了诸位教导天子读书的翰林。
那些翰林们也眉头紧皱,深色凝重。
翰林学士靳贵脸沉如水的微微摇头。
内阁首辅杨廷和,看了孙交一眼,示意他退下,随后首先发问道,“孙交此策是否可用,仍值得商榷。只是陛下人在深宫,何以得知此等细节?莫非是有厂卫刻意蛊惑?”
朱厚照正待夸耀是自己想出来的。
忽然心中一动,目光看向一人,笑着说道,“此乃户部右侍郎王琼所言,朕以为很是得当。”
王琼正站在朝官之中。
刚才听到天子引用他的一些看法打脸孙交的时候,他还惊喜不已。
首先,这说明裴贤弟没骗自己,他真的做到了。
他真的把自己的文章,递到了天子手里。
而且,天子不但看了,也真的上心了。自己关于这次平叛的一些思考,也能被天子信手拈来。
这说明了,自己和天子有合拍的地方!
正在王琼畅想着以后入阁拜相、君臣相得、迎娶小美,走向人生巅峰的场面。
就听朱厚照忽然@了他。
王琼顿时一整个都是懵的。
不是,大哥,你是这么做人的吗?
面对着群臣们投来的锐利的目光,饶是以王琼的处变不惊,也免不了一时大脑空白。
就见杨廷和严厉的看着王琼,肃然问道,“既然户部右侍郎曾向天子上书,为何内阁却没印象?”
“这……”王琼忽然意识到麻烦了。
他和裴元虽然交情不错,他对裴元的品行也算认可,但是这都改变不了裴元是一个锦衣卫的事实。
所以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他,王琼,一个户部右侍郎,文官里的重臣,有事情没有通过正规的朝廷渠道上疏,反而是偷偷摸摸的让一个锦衣卫给天子递了小话!
这是什么行为?
焦芳、张彩这样的奸臣叛徒,也就不过如此吧?
王琼额头生汗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杨廷和宰相气度,当然不能咄咄逼人,于是转向通政使丁凤问道,“通政使,这件事莫非是内阁疏忽了?通政司那边,可有王侍郎的奏疏?”
刚才杨廷和开口的时候,丁凤已经在快速的思索了。
闻言当即出列,毫不含糊的说道,“非是内阁遗漏,通政司之前也未收到王侍郎的奏疏。”
杨廷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再问王琼,“那奇怪了,德华的奏疏是怎么到了天子手中的?”
嗯,不错,王琼王侍郎的字叫做德华。
王德华张口无力道,“我、我……”
王琼在**斗争上本来就是弱逼,这会儿又不知道天子等会儿还说会说什么坑爹的内容,哪敢胡言乱语?
杨廷和依旧没有继续逼问,而是目光扫向六科。
一头早就迫不及待的恶犬,立刻出列,慨然向天子说道,“陛下,汉时先贤曾有言,公事,当公言之。私事,则王者不受私。”
“微臣想知道,王琼向陛下私密奏疏,所言乃是公事还是私事?”
众人望去,乃是户科左给事中李贯。
朱厚照这时候也意识到了,事情玩的有点大,好像脱离他的控制了。
只是此刻群臣都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朱厚照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王卿所言,都是公事。”
那户科左给事中李贯昂然说道,“既然都是公事。那么纵然微臣职卑,不得与闻,岂有将公事瞒过内阁的道理?”
“臣请陛下,将王琼奏疏向内阁、七卿展示。”
“由内阁、七卿共同评议,再付之公论,以示天子无私。礼部正卿无人,可由礼部左侍郎毛纪共同观看。”
“而且王琼以公事私言,坏朝廷制度,亦应当重重责罚。”
王琼听完人都麻了。
当时键政的时候写的爽,挥斥方遒,臧否人物,而且他知道这是要拿给天子看的,在文章里极尽展示自己的见识。
整篇奏疏除了讨论了霸州平叛相关的军事部署和相关民政,整体充斥着一个思想。
——这些人,不行啊,都不如我德华。
这会儿若是把那奏疏拿出来示众,岂不是要把仇恨拉满?
王琼虽然在奏疏中稳了一手,没有针对现有内阁,也没有针对孙交以外的其他大七卿。
但是他重点黑的仇钺如今是平叛武官首功,次黑的都御史彭泽乃是平叛文臣第二,而且这人还是杨廷和的门生。
王琼心中这会儿翻涌的只有两个字。
卧槽!!
他几乎是以哀求的目光看向殿上的朱厚照。
不能拿出来啊!
若是这时候天子能很有担当的自己扛下了,那只要没有实证,谁能真的钉死他王琼?
却见朱厚照看着气势汹汹的群臣,一时却张口结舌。
好半晌才道,“朕无不可对人言。”
此语一出,王琼的脸上立刻惨白如纸。
之前一直没出声的杨一清目光注视张永,张永会意,立刻趁着朱厚照松动,让人去翻找来了王琼的奏疏。
皇帝看完的东西放哪了,他可能自己不知道,但是文书房却一定是知道的。
过了不到盏茶的工夫,还没等朱厚照反悔,就有小太监急匆匆的进来,献上了王琼的那叠文章。
朱厚照拿过来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让人传给了杨廷和。
杨廷和一目十行的快速的翻了一遍,随后看了王琼一眼,又递给了次辅梁储。
王琼只觉得眼前一黑,却说不出话来。
王琼的那叠文稿依次在三内阁,以及个堂口大佬手中走过。孙交看完后,嘴角微挑,露出不屑的笑意,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礼部原本位次很高,因为是左侍郎毛纪代劳,反倒是最后一个。
毛纪认真的看完,向杨廷和询问道,“是否要向六科展示?”
杨廷和平静的说道,“不必了。”
接着杨廷和对天子说道,“老臣虽然深信王琼为人,但见他文辞浮华,多有虚诳之语,恐怕文章中的一些东西,也有以讹传讹的担忧。”
说完,杨廷和看着王琼问道,“德华以为如何?”
王琼以为杨廷和是给自己台阶,只得说道,“下官一时孟浪,惭愧不已。”
就见杨廷和点了点头,先是笑道,“无妨的。”
又语气肃然的说道,“只是朝廷之事,事关黎民百姓的福祉。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王琼默然无语。
他当然不能这时候反驳打杨廷和的脸。
杨廷和斟酌了一会儿,对朱厚照说道,“王侍郎的个别想法,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该贸然否定。”
“老臣听说,顺天、河间、保定、大名、广平等府及山东济南、青、兖、登莱、东昌等府,被贼杀死的男妇,足有六万五千十六人。阵亡官军、民快人等,也有一千五百二十人。”
“如今朝廷得胜,不少文武都得了封赏。各地惨遭蹂躏的百姓,却无法赈济抚恤。”
“此事正是户部的差事,不妨就让王琼以户部侍郎加佥都御史,代表天子和朝廷去走一走,看一看,亲眼瞧瞧当地的百姓是什么样子的。这样咱们后续赈济的时候,心中也能有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