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虎丘山,自春秋时吴王阖闾葬剑于此,两千载香火绵延不绝。
及至大庆年间,更成了个热闹去处,游人如蚁聚,商贾似云屯。
山虽不甚高,却生得玲珑剔透,泉石清奇;地虽不甚广,偏藏着佛踪道迹,端的是一处吴中名胜。
景宁帝曾南巡至此,见着山色空蒙,竟御笔亲题“云岩寺”三个大字,在云岩寺山门前金匾高悬。
云岩寺坐落山腰,始建于东晋,历经千年兴废,几次遭劫,屡毁屡建。如今则是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大雄宝殿内供奉三世佛,法相庄严;千佛阁中陈列历代高僧舍利,香烟缭绕。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千年大寺,却是驻锡着罗教的掌教真人!
这日下午,云岩寺一处名为“听涛精舍”的僻静院落里,一个中年僧人正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此人法相庄严,眉间一点朱砂,身着褐色袈裟,手持一串乌木念珠,正是伪装成挂单僧“妙谛”的罗教掌教真人姚济生。
忽听院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有弟子进来向姚济生禀报了一句,接着便见石骁的心腹家丁刘柱气喘吁吁进来。这刘柱生得精瘦,此刻满头大汗,显是一路疾驰而来。
“真人!大事不好!”刘柱顾不得行礼,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我家老爷命小的火速送来!”
姚济生眉头微蹙,手中乌木念珠蓦地一顿。他接过纸条一看,但见“速移”二字,笔迹潦草,显是仓促所书。他心内登时紧张起来,却故意保持面色不变,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刘柱急道:“可了不得!当今皇帝派了钦差大人下江南查禁罗教,适才已到苏州城!一到就命我家老爷调兵遣将,老爷被缠得脱不开身,暗中命小的速来向真人报信!”
姚济生眼中精光乍现:“可知那钦差什么来路?”
刘柱抹了把汗:“听说是御前侍卫,瞧着年纪不到二十,却是威风凛凛。”
此时窗外竹影婆娑,一阵秋风吹过,吹得满院竹叶簌簌作响,恍若万千鬼手拍掌。
姚济生望着香炉里将尽未尽的线香,那烟柱子忽地断了。
……
……
虎丘山边缘处,有一座普济禅寺。
比起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的云岩寺,普济禅寺显得寒酸破落。
普济禅寺山门斑驳,殿宇低矮,寺额“普济禅寺”四字已褪了金漆,只余斑驳木纹,倒像是被岁月啃噬过一般。寺前两株古柏虬枝盘曲,遮天蔽日,愈发衬得此地阴森冷寂。
寻常香客多对普济禅寺不屑一顾的。
殊不知,这破落禅寺竟是罗教的中枢秘窟!罗教的天、地、人三宗护法,常潜藏于此,听命于掌教真人姚济生,暗中调度教众,运筹帷幄。
近日仅有执掌财源信众的人宗护法慕容徵坐镇在普济禅寺。
专司经卷教义的天宗护法程牧谦,去巡视江南的经卷教义情况了——已被姜念抓获。统辖水路运输的地宗护法严伯珩,则去了淮安。
此时,普济禅寺一片静谧。
人宗护法慕容徵独坐禅房。此人四十出头,生得白面微须,一身居士打扮,手持一串沉香念珠,看似在闭目诵经,实则在心中盘算着各地堂会供奉的“香火”数目。
正盘算间,忽听门外脚步急促,一个弟子急忙进来,禀道:“师父,真人驾到!”
慕容徵闻言一怔,随即急忙起身,刚踏出禅房,便见姚济生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匆匆而来。此时的姚济生已换了装束,一袭青布直裰,作寻常香客打扮,眉间那点朱砂也拭去了。
“快进地宫!”
姚济生对慕容徵低声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二人疾步来到药师殿,殿内摆着一座佛龛,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关。
将佛龛推开,下面竟是一方黑黝黝的洞口,洞内有石阶盘旋而下。
慕容徵取来气死风灯引路,与姚济生一同拾级而下,入了地宫。
地宫修建精巧,四壁皆用青砖垒就,顶上以糯米灰浆密封,滴水不漏。
内有密室两间,一间为金库,一间为经库。顾名思义,金库藏金银,经库则藏着大量的《五部六册经》等经书。
姚济生、慕容徵步入了金库。这金库虽不甚宽敞,却是摆着不少樟木大箱,箱身皆用熟铜包角。
姚济生随手掀开一口箱盖,顿时金光灿灿——整箱的金锭排列得密密匝匝,在灯光的映照下晃人眼目。又掀一口,却是雪花纹银垒成的银山。金库内,登时银光与金辉交相映照。
这里的金银加一起,价值超过了百万两银子!
姚济生**着金锭银锭,眼中流露出痴迷之色,忽而敛容正色,对慕容徵吩咐道:“即刻将这些黄白之物运往玄墓山白云庵,须得你亲自押送!”
所谓狡兔三窟,玄墓山白云庵,是姚济生在苏州的另一处秘窟。而且,知道这处秘窟的人屈指可数,连天宗护法程牧谦、地宗护法严伯珩都不知道。
姚济生料想到,那位钦差大人或已得知普济禅寺这中枢秘窟,却必然不会得知玄墓山白云庵这处秘窟。
慕容徵迟疑道:“隔壁经库的经书如何处置?”
姚济生果断道:“顾不得了。”
在他心里,金银可比经书重要多了。
二人又密议了几句,姚济生便领着一群心腹,匆匆离去。
这地宫之中,有通道直通山塘河。
姚济生由通道来到山塘河畔。
河畔停靠着好几只乌篷船,另建有一座平房。常有罗教船夫守在这里,以便于遇到突发紧急情况,可以随时开船。
普济禅寺作为罗教的中枢秘窟,已有好些年了。这些年来,普济禅寺遭遇的突发紧急情况仅有一次,且已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近几年来,普济禅寺一直都安稳。
不料今日,竟是遭遇了极其紧急的情况。
此时,几个守在河畔的船夫,正聚在一间房屋中赌钱。忽有一名姚济生的弟子闯入,正颜厉色喝道:“真人驾到!要用船只,尔等速速开船!”
几个船夫闻言纷纷吃惊,哪里还顾得上赌钱,一窝蜂地从屋中窜出,见掌教真人姚济生站在外头,且与平日装扮不同,竟是穿着一袭青布直裰,作寻常香客打扮,眉间的一点朱砂也不见了,几个船夫都诧异不已。
当即,姚济生及其一群心腹,挤着两只乌篷船,驶入了山塘河,将沿着山塘河朝京杭大运河而去。只是姚济生并非打算沿着大运河逃得远远的,而是要逃往玄墓山白云庵。
普济禅寺忽然响起了钟声,惊起一群鸟雀。香客们听到,只当是寻常的寺庙钟声,哪知这钟声实乃罗教护法召集心腹的信号!
……
……
苏州城乃是江南一等繁华的去处,阊门内外,商贾云集,水道纵横,舟楫如梭,端的是一派锦绣乾坤。
这般富庶之地,城防自然要紧,大庆朝廷虽仅设游击一员统兵镇守,麾下却有八百兵额。奈何因吃空饷、冒名顶替等弊病,苏州游击石骁实际能调动的不过六百余兵力罢了。
在姜念的命令下,石骁点齐了四百官兵。
而此前,姜念对天宗护法程牧谦的审讯很细心,既得知了掌教真人姚济生驻锡在苏州虎丘山云岩寺,也得知了虎丘山普济禅寺乃中枢秘窟,甚至得知了普济禅寺的地宫情况。
姜念率领着两名亲兵、二十江宁精骑、苏州游击石骁、二百苏州官兵,浩浩荡荡直奔虎丘山。
将至普济禅寺山门,姜念忽地勒住马缰,侧首对身旁的石骁道:“石游击,我已知晓,普济禅寺乃罗教中枢秘窟。你我即刻兵分两路,我率一队人马围剿普济禅寺,你则率另一队人马火速赶往云岩寺,擒拿掌教真人姚济生等人。”
顿了顿,姜念又意味深长道:“若叫那姚济生走脱,圣上难免要问罪于你!可若是功成,本官必当奏明圣上,为你请功,至少保你一个参将的前程!”
石骁闻言,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一声:“苦也!”
他可是已暗中派人向他的师尊姚济生通风报信,料想此时姚济生必已逃离,却教他去哪里拿人?
石骁略一沉吟,忙抱拳对姜念提议道:“钦差大人容禀!那姚济生既是罗教之首,擒他方是头功。末将粗鄙,恐糟蹋了这等机遇。不如调换差遣,您亲往云岩寺,我率队围剿普济禅寺,如何?”
姜念精明,见石骁神色异样,再听此言,便觉察到石骁可能心中有鬼。若按常理,石骁应该激动地珍惜这种立大功的好机会。
姜念暂且顾不得细究,当下也不点破,只面上带着三分笑,肃穆道:“石将军多虑了。那普济禅寺乃中枢秘窟,至关紧要,且其中机关暗道,你不知底细,恐生变故。还是按本官安排行事罢!”
石骁见推脱不得,只得咬牙应道:“遵命!”
……
……
当即,姜念与石骁分兵两路,各自引兵而去。
姜念因对石骁这位苏州游击不放心,特意分拨出十名江宁精骑,跟随石骁前往云岩寺。明面上是助阵,实则作监军之意。
姜念自领两名亲兵、十名江宁精骑,并百名苏州官兵,浩浩荡荡,直奔普济禅寺而去。
及至山门前,却见寺门紧闭,香火断绝,竟无半个香客往来。
姜念冷笑一声,挥袖令道:“围了!”
众官兵得令,登时如铁桶般将寺院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姜念翻身下马,直入山门,身后亲兵、官兵紧随,刀光映日,弓弩森然,肃杀之气逼人眉睫。
入得寺内,但见殿宇空寂,佛像垂目,香炉中尚余一缕青烟,袅袅而上,似有未尽之言。
姜念闯入药师殿,命人推开佛龛,赫然现出一方黑黝黝的地宫入口,石阶盘旋而下,幽深莫测。
姜念遂令点起火把,亲率众人鱼贯而入。
及至地宫,见金库、经库二室。
金库之门洞开,内里空空如也,竟无半两金银。再查经库,却见架上堆满《五部六册经》等罗教典籍,显是**巢穴无疑。
正查探间,忽有兵丁急趋上前,抱拳禀道:“钦差大人!通道深处隐隐有杂沓脚步声,似有妖人潜藏!”
姜念眸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追!”
遂率众沿通道疾行。
通道曲折幽深,众人持火把疾走,脚下石阶湿滑,阴风阵阵。
行至尽头,忽闻水声潺潺,眼前豁然开朗,竟已至山塘河畔!
但见河岸泊着几只乌篷船,船上人影幢幢,正慌忙搬运箱笼。岸边尚有十余名罗教信徒,或扛或抬,将一箱箱沉甸甸的金银往船上运送,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那为首之人,生得白面微须,一身居士打扮,正是罗教人宗护法慕容徵!
慕容徵忽见官兵自地宫通道杀出,登时大惊失色,厉喝一声:“快开船!”
奈何金银沉重,船行迟缓,竟如蜗牛爬行,一时难以脱身。
姜念见状,岂容他走脱?立时喝令弓弩手齐射。但听“嗖嗖”破空之声骤起,箭如飞蝗,密雨般倾泻而下,几名罗教信徒躲避不及,应声而倒,或跌落河中,或血染河岸。
慕容徵见势不妙,一面命人与官兵厮杀,一面命所在乌篷船的船夫快划船。奈何官兵人多势众,且有弓弩,他如何能退走?
忽听“嗤”的一声,一箭破风,射中慕容徵的大腿。
慕容徵闷哼一声,踉跄倒在船上,随后被众兵丁捆了个结实,动弹不得。
余众或死或降。
那几船金银,亦尽数被官兵缴获,一箱箱抬回岸上,堆叠如山。
姜念虽此前几番见识过大量金银财宝,然未有哪一回比得过此次。粗略查点后,竟估算约有百万之巨!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姚济生贪恋财货,舍不得这百万两金银,命慕容徵亲自押运。偏生为了搬运这百万余两金银,耽误了时辰,导致慕容徵这位人宗护法被擒获,且有二十多名心腹或死或被俘。
金银百万迷人眼,一朝尽付东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