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丙子。
七千敢战士,其中四千精骑出自西军,三千来自西军、禁军与敢勇的精锐步卒。
这就是几日来汴梁城临时集合起来的全部。
不是姚平仲不想要更多的军队,也不是赵桓不支持,李纲、种师道两人出乎赵桓意料的联合起来扛住了来自少帝的压力。
城中更多经历过这几日战事的步卒被保存下来,甚至种师道、种师中两兄弟麾下的西军也有部份在太上皇赵佶与枢密使童贯命令下不得出战。
面对朝中两位皇帝之间的争斗以及同僚的不配合,姚平仲多少有些不喜,然而能有七千人也已经超越他所想,是以也没多少犹豫了,当下带着宫中取出的御酒走去那边等待的兵马处。
大量的酒水被倒入碗中,咽下喉咙,随后瓷碗破裂的声响在夜晚一连串的响起。
亥时,汴梁城洞开,集结而起的兵马人衔枚马裹蹄,一路静悄悄的往北而去。
夜晚阴云密布,星月不明。
齐军的营寨篝火点燃,几队持兵而过的士卒巡弋而过,营中有值夜的身影一直站立不动,挺直的身形看上去像是营中的精锐,外面照着的甲胄偶尔在远处的篝火中闪着金属光芒。
“都统制,前方就是齐军营寨了。”斥候小心翼翼靠了过来,轻声低语着。
“……洒家有眼。”没好气的瞥了自家斥候一眼,远处那燃烧的篝火在这黑夜里也就瞎子看不见,他又不是个目盲的。
姚平仲呼了口气,今日事成,他就是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朝中上下别管是谁,就是官家见了他也要和颜悦色的称呼一声姚相。
至于不成……
不会的!
拳头捏紧,姚平仲猛地起身:“传令,全军前行,直袭北贼中军。”
……
齐军营地西十五里。
林间一切正常,入夜后风刮起,上方的枝叶晃动发出沙沙声响,十几道身影进入林中,与人交谈几声,赶忙向树林里走着。
有人掏出火折子,猩红之色在林中一闪一灭,进入林间的身影快步过来:“将军,宋人果然出城了。”
完颜娄室伸手拉着身上披风将自己裹在里面,慢慢抬起头。
旁边的徒单合喜将火折子重新盖住,旁边立着的战马似乎感受到氛围的变化,好战的摆动一下脖颈,又抬腿踩踏两下。
完颜娄室站起身,用手在它头上摸摸:“看来汴梁城中传来的信儿没错,传令准备作战。”
……
齐军营地东十五里。
漆黑的身影来回穿梭,弯腰低头几息,又向前走去,渐渐的,地面黑影涌动,一道道身影站了起来,火把被人点燃举在头顶,望了一眼南边的方向,无声的骑上战马,握紧兵刃。
前方裹着披风的身影举起手中长枪向前一指,成型的队伍开始向着林外走动,兵马行进间,偶尔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暗淡的火光下,一匹红色战马靠了过来,持着方天画戟的吕方看着旁边的主将:“将军可知这两日城中联系咱们的是谁?怎地连夜袭这等重要军情也卖了。”
“谁知道。”杨再兴耸耸肩,面上带着异样:“陛下也是半信半疑,不过这种事情嘛……”
视野开阔,双腿一夹马腹,战马轻快的跑动起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吕方眨眨眼,双腿也夹下战马,轻喝一声“驾”,马匹小跑而行。
杨再兴喊叫一声:“都注意着些,十里内不要发出声响。”
对于今夜的行动,齐国早在攻城后就得到了汴梁城的传讯,包括赵佶、赵桓父子的矛盾以及姚平仲、种师道、李纲三人对于如何继续防御的讯息。
只是这些只吕布与王政、縻貹、卞祥等人知晓,就连自己也是今日被叫过去才听闻有这么回事,至于送出消息的是谁,他本以为是潜伏在城中的己方细作,后来才知细作早在开战前就撤出城内。
虽然好奇到底哪个心向己方的人送来的消息,然而师父没说,他也不好意思去问。
只是对于对面的赵宋朝廷,杨再兴实在想不出他们内部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想要投靠我朝的?
然战事还未结束,他大宋虽然失了不少土地,应该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这时候就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卖朝廷换取自身利益,以前自家老爹还想着去参加科举为这般朝廷效力,现在想想……
应该是头壳坏掉了。
脑海中转过一个不孝的念头,杨再兴赶忙摇了摇头,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这念想赶出脑海。
罪过,老子这样想岂不是成了不孝之人,不该不该。
大手轻抬,杨再兴又给自己两巴掌,全没看着旁边吕方那宛如看癫症的眼神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
说起来,刚才待的地方不远处有座孤坟……
不会是适才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眼神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将军,回去找个道观上下香吧。”
“啊……”杨再兴正想着心事,本能应了一句,反应过来:“嗯?你说甚?”
“……找个道观上上香。”吕方沉默一息,含糊重复一句:“最近好像有些问题。”
“哦。”杨再兴在马背上点点头,语气颇为赞同:“是该去上香一番,前次做先锋不顺,是该去去晦气。”
吕方张张嘴,又闭上。
也罢,能去就行。
战马速度在前方的勇将控制下越来越快,某一刻发出一声雄浑爆喝:“出击,碾碎来犯之敌!”
“驾——”
“泊哈——”
希律律——
无数的马鸣声在身上骑士催促下骤然响起,黑色里,浩浩荡荡的骑兵挺起长枪,朝着前方起伏的黑影,发出踏平山岳的气势。
……
风过原野,黑夜中行进的队伍跨高走低,踏上原野,脚步声放轻、放慢,七千左右的兵马悄然朝着前方蔓延过去。
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在脸上,名为折彦质的西军骁将看向姚平仲,后者一点头:“攻!”
折彦质一挥手,一道道步卒身影无声的迈动脚步,长枪铁刀倒拎在身后,脚步开始加快。
有神射手猛的跪下,扣动手中强弩悬刀,弩机发出一声轻响,远处有人捂着脖子仰面倒下。
跑到鹿角前的宋军将拒马搬开,几人相互帮忙翻入齐军营寨,军营大门缓缓打开。
战靴、裹着厚棉布的马蹄疯狂踏过大地。
近在咫尺了!
奔行的马背上,姚平仲面上泛起红光,风吹过来,深深吸一口凉爽的空气,倒拎着自己那杆偃月刀,在战马上起起伏伏的奔跑。
身旁的骑兵踩踏军营地面,向前飞驰着,那边是这座军营的大帐,定然有将领在内,前方的姚平仲刀身前移。
……
少量的步卒在马军冲入之后踏进营中,当先的将领感觉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伸手抽出铁刀,“杀!”轻喝一声,跟上的人纷纷挺起手中长枪。
枪头挑起帐帘。
……
呼——
“北贼受死!”
战马闯入,偃月刀劈碎猛虎啸月的屏风,一刀劈下。
咔嚓——
“咦?”
刀锋下面的触感不对,也没血腥气味传入鼻中。
姚平仲脸上猛然色变:“不对!有问题!”
旁边有人掏出火折,拿起马鞍后方的火把。
“别点!”姚平仲陡然大喊一声:“有埋伏,快退!”
……
“没人!”
“都是稻草人!”
“这站着的是假人!”
无数呼喊的声音从进入军帐的步卒口中发出,有人看向仍然挺立的值夜齐军那边,火把摇曳之中,金黄的稻草从甲胄中向外刺出,好似在嘲笑一般。
“有问题,退!!”
姚平仲冲出大帐,高声呼喊一句。
嗖——
火箭带着尖啸声音飞上天空。
姚平仲在战马上陡然转头看向直直射向高空的那点火苗,“杀——”“别让南蛮跑了!”呼喊的声音自那边方向传来,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须臾间亮起。
声音“啊!”凄厉喊叫,一篷箭雨在火光中升起,落下。
呜呜——
另一面远方隐约有牛角号吹响,姚平仲惊慌再次转头,地面隐隐传来震动,随后声音越来越响,形成闷雷滚滚而来。
“北贼伏兵!北……”
喊叫的声音戛然而止,北边的齐军连营照亮半边夜空,后方的黑暗如同噬人的野兽,战马原地兜转几下,姚平仲双眼陡然睁大,浩浩荡荡的甲士从亮处推进过来,血红的旗帜翻飞,后方大片大片的箭雨落下,己军的士卒不停的倒下,被杀死。
旁边折彦质骑在马上,怒目圆睁,破口大骂:“哪个被驴叉的卖咱们!”
姚平仲一勒战马:“快出去!”
人喊、马嘶的叫声在夜晚鼓噪而起,冲入营中的身影在仓皇后退,不断有人被推倒在地,踩踏过去的脚步下发出阵阵惨叫,却无人止步。
铁蹄裂地,一道道奔驰的身影组成长龙,从夜色冲出,点点火光向前、向后移动,组成楔形凿入慌乱的人群。
轰隆隆,马蹄踩过原野。
“杀啊啊啊——”
前排骑兵大吼着,犹如冲击堤岸的狂潮,砰砰砰接连几声沉重的撞击闷响,地上乱跑的宋军瞬间被狂奔而至的战马掀飞,骨裂的声音在空中连响数声,鲜血从口中喷出,翻滚落在地上。
原本就在慌乱的宋军士卒,瞬间变得更加混乱。
北面亮起火光,武装到牙齿的陷阵营在林冲、唐斌带领下杀戮着营中不及退走的西军骑兵。
东西两面都有骑兵从夜幕杀来,瞬间的冲杀让本还有心抵抗的将领只顾打马逃窜,这一刻,已无还击的可能。
一杆杆长枪低垂向下,借着马速,枪尖冲刺扎进人的身体,鲜血爆裂,死尸踏于战马铁蹄下,踏碎了胳膊、踩烂了脑袋。
部分人企图逃跑,然而战马交错的杀过来,一前一后两把横刀割在前胸、后背,被刀锋划过的身体在原地僵硬一瞬,最终扑倒在地。
后方还在跟进的步卒、少量骑兵看到前方形势,顿时亡魂大冒,除个别脑子不灵光的在犹豫,其余人转身就狂奔起来。
他们是敢杀敢打,但前方战场糜烂至此,没人愿上前用生命试探。
厮杀的混乱扩大,有人凭借武勇杀出,有人命丧黄泉,悲愤的惨叫不停响起。
这场败仗来的太过突然,本是偷袭的人变为被偷袭的一方,身份转变太快,已经没人能够冷静下来。
左右骑兵的冲杀几乎搅碎了所有能组织起来抵抗的可能,大片大片的溃兵面对骑着战**齐军骑兵跪地请降。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
嘈杂、慌乱的喊叫传过空间,吕布穿着铠甲,身系鲜红披风,负手站在大旗之下,四周是持着火把的武卫甲士,一杆杆打磨锋锐的武器在火光下闪烁光芒。
不断有传令兵跑来汇报前方的军情,偶尔传递出皇帝的命令,调整军中兵**动向。
“结束了。”
厮杀的呐喊减弱的那刻,吕布胳膊一甩,鲜红的披风扬起,转身走入大营。
“让花荣、林冲、唐斌打扫战场,其余人自去歇息,明日再度压向汴梁。”
……
同样没有歇息的人在汴梁也有不少。
溃兵回来之时,带着亲兵冲下城头的李纲、种师道两人看着火光下的士卒,前者一把抓住回来人的衣襟:“你说甚?败了?北贼有防备?”
“是,北贼前方营寨无人,杀入之后,北面诸多营寨亮起火光,东、西两面旷野有骑兵冲来,我等见状连忙撤回,至于其余人……”
说话的身影低下头,不敢继续述说。
“姚平仲呢?!”种师道踏前两步,眼中隐隐透着火焰。
“小的不知。”那将苦笑看了眼种师道:“都统制冲在最前,我等回来时未看见其身影,自是不知其死活。”
“唉!”李纲重重叹息一声。
种师道一拍大腿,苍老的面上泛着铁青:“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竖子!”
四周火把噼啪作响,映着两个主持城防之人漆黑的面庞,半晌李纲开口:“种相,咱们还是先入皇宫说一下今夜失败之事。”
“应该的。”种师道缓缓点头,沉默一下:“……不过我等也要先让城头守军做好准备,齐军经此一战,明日定然要再度围城。”
李纲没有说话,只神色凝重的点点头。
两人当下将城防之事布置好,方才赶往皇宫,赵桓知晓今夜夜袭失败吓得魂不附体,还是二人好生安抚一顿方才重新镇定下来,只是此时也已经是天色蒙蒙亮。
两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返,方才知道折彦质竟然逃回来了,连忙将他招来,看眼随着他跑回的三五骑兵,种师道沉默良久:“死伤这般多人,姚平仲到底尚活着否?”
“不知……”折彦质苦笑摇头:“齐军骑兵杀来时候,都统制已经跑出军营,末将并未看到他杀向齐军方向,许是……”
话没说完,只是种师道、李纲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畏罪潜逃!
四个大字瞬间出现在在场之人脑海。
“该杀!”
种师道闷闷留下两字,转身就走。
却是不知,姚平仲见事不可为,一昼夜奔驰七百五十里,等到了邓州地界,方才敢下马吃第一口饭,也算是日行千里,此为后话不提。
齐军的反应果然没出李纲、种师道两人意料之外,第二日天亮,黑压压的兵马出现在城头守军的视野之中。
金钟、鼓声在汴梁城头响起,街上的衙役不断敲锣打鼓的呼喊百姓回家。
皇宫,赵桓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看向躬身站立的李邦彦,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朕意欲与城外齐军和解,你以为派何人前往合适?”
“这……”李邦彦小心翼翼的看眼赵桓,低下头:“陛下准备如何议和?”
赵桓张张口,皱起眉头,迟疑一下:“给些钱粮宫女,使其退去如何?”
“恐怕不妥。”李邦彦摇头,凑近两步:“官家,齐军夺地不少,只是钱粮女子怕是万万不会同意,不若……”
再度打量一下坐着的少帝,轻吐四字:“割地求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