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呜咽席卷原野,野兽夜嚎的声响此起彼伏的响起。
篝火点点,在营地里中燃烧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与金创药的药香,伤兵营里一声声哀嚎呻吟时不时的传出,偶尔有尸体被神色悲戚的士卒抬出来,放到一旁的马车上等待运走。
一道道穿着土黄色衣甲的人影围坐在旷野,火光下每个人看起来都萎靡不振,神情麻木者有之、沮丧黯然者更多,不少人抹着眼泪,那是没找到自己父兄亲友的士卒。
十五六万人的兵马合围八万齐国军队,结果一战而崩,仗打成这样,让很多战前因击溃宋军而鼓起勇气的士卒信心崩溃,如今被聚集过来的败兵不过四万左右,尚不足开战前的一半。
轰鸣的马蹄声从远处跑近,进入军营下马,为首的将领一身血气,混身战甲破损,露出的胸膛上有一道斜切的伤口,抹了伤药的伤口时不时因动作破裂,流出殷红温热的血迹,手中长柄的骨朵倒提着,行走间有些吃力。
周围不少士卒麻木的看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不语。
那将微微皱下眉头,将手中骨朵塞给旁边亲卫,拉着缰绳向内走去,迎面看着面熟的将领:“大石林牙与四军太师何在?可安全归来?”
“是阿噜将军。”那将一抱拳:“林牙与太师安全回来,如今已经各自安歇,营南最大的军营乃是太师所在。”
阿噜脸色苍白的点点头,道谢一声离开,径直往萧干营帐走去,南边都是奚人的兵马,只是原本近四万的军队如今人数锐减,在此者不过四成的人数。
与门口的亲卫交谈两句,随后阿噜撩开门帘,抱拳:“太师,俺回来了。”
几滴鲜血洒下,在地面溅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痕迹。
萧干正在帐中坐着,见他进来,神色一喜:“阿噜,你回来了,过来坐。”
身形魁梧的将领低头谢过,走过去坐下,萧干见他身上带着伤,眉头皱了一下:“来人,带些清水伤药进来,给阿噜好生包扎一番。”
有亲兵应下走入,萧干看着落座的心腹,直接了当的道:“骑兵回来多少?乙室八斤人呢?”
“末将无能,兵败之时没能将所有人带上,等脱离了追袭,只召集了……三千七百余人。”阿噜低头沉默一下,又闷声开口:“脱离战场时候,齐贼追击的甚紧,麾下的骑兵也没了战心,俺与乙室八斤后来被齐贼冲散,不知他去向,只是俺觉得他还活着。”
“……希望如此。”萧干语气低沉,两人不光是甥舅,乙室八斤在军中也是一名良将,自是不想他出事。
“……不足四千人。”又呢喃一句,萧干闭上眼睛,身子向后靠了一下,沉默良久没有动作。
军帐内,沾了血污的湿巾扔入水盆,在清水中晕开淡淡的红色,缠绕白巾的声音沙沙作响,浓烈的药味儿在鼻端萦绕,萧干睁开了眼睛:“一会儿你回军帐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三更起床、四更出发,咱们退往武清。”
“是。”
阿噜本能的应了一声,随即后知后觉的眨眨眼:“太师,渔阳不守了?”
“守……”萧干吐出一个字眼儿,随后声音压低了一些:“让耶律大石自己守去吧,咱们奚人为辽国卖命百余年,既然他们契丹人自己不争气,咱们也不能陪着他们一起死不是?”
“那……这……”
阿噜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儿一时间有些慌乱,看着萧干长着嘴不知如何说话,陡然想起一事:“乙室八斤怎办?”
“俺虽是他的舅舅,也是六部奚人的王。”萧干犹豫一下摇摇头:“今日新败,耶律大石一时间也不会过于注意咱们,趁着离渔阳还有段距离,正可脱身,若是晚了,怕是要被他拉着一起守蓟州,到时才是要命的事情。”
眼睛有些发红的看着自己麾下将领:“到了城内,齐军若是调军猛攻,倚着契丹人那些败兵咱们怕是要尽数战死在渔阳才算完,到那个时候——”
嘭——
手掌狠狠拍了下桌子:“奚人就算完了,俺绝不允许。”
阿噜想了想,狠狠一捏大腿:“知晓了,俺愿意同着太师一道。”
萧干这才点头,看着亲卫替他包扎完毕,挥手让他退下去休息,又叫来其余亲卫去外面看着自家外甥会否返回,方才对着长生天祈祷一番休息。
夜色逐渐深沉。
……
同一片星光下。
郭药师抬头看看漫天星光,夜晚的风吹着他的发丝,黑细的发丝在夜晚并不明显。
四周怨军的兵马在歇息,自从正面战场退下来,军队连退近四十里,他也留个心眼儿没敢随着耶律大石一起后撤,反是率军向着西北面突围,凑巧碰上带着骑兵的赵鹤寿。
两边的兵马汇合一起,麾下的将士都在庆幸着又逃过一劫。
“统军在想什么?”
手中拿着馕饼的甄五臣走过来,摘下头盔的面孔带着些许疲乏,转头看看走来赵鹤寿、刘舜仁等人:“咱们兄弟又囫囵的凑到一起,您该开心才是。”
郭药师闻言盯了他两眼,一把将馕饼抢过来,咬一口:“老子开心他娘个腿儿!”
三将闻言一怔,郭药师霍然起身,一指赵鹤寿:“你作甚先从战场退下!”
那边本是带着笑意的脸顿时一僵,转向难看,刚刚张口欲辩,就听郭药师连珠炮一般开口:“那些契丹人本就对咱们辽东出身的怨军不甚信任,你这厮先走,岂不是坐实了此事!就是退你也不该是第一个,现下好了,信不信耶律大石那厮事后追责定然要将责任全推给咱们。”
“……呃。”赵鹤寿脸色顿时变为尴尬,期期艾艾开口:“那啥,我不是看中军大纛倒了一时间没想那许多吗。”
“没想许多……”郭药师冷哼一声,用尖牙咬着硬邦邦的馕饼狠狠撕咬一口:“你这没去寻思,直接将咱们所有人都闪进坑里面,如今这等局面可不是一顿棍棒能了结的,八成要交出几颗人头才能让人满意。”
几个将领挠挠头,相互看看,都盘腿坐下:“那怎办?”
郭药师皱眉不语,那边三人愁眉不展只是他们三个上阵拼命尚可,出主意都不是那块料,想了半天刘舜仁想的脑壳疼:“要我说,咱们干脆退去析津府得了,远离那个耶律大石,凭咱们过万人马,不信朝廷非要和咱们过不去。”
“屁!回析津府……”甄五臣横他一眼:“那耶律大石一封书信就能要了咱们命,要我说不如退去西京。”
刘舜仁一挺脖子:“粮草哪里来?”
“抢就是了。”赵鹤寿忍不住开口:“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南京道这么多村庄,一路抢过去说不定还能有富裕。”
三人说的热闹,郭药师本是自己在那吃馕饼懒得理,听赵鹤寿说的狂妄,顿觉不爽利,抬头横三人一眼:“西京甭去想了,之前听闻齐军偏师一路往大同府打过去,路上降的降,叛的叛,就差自己去攻打西京请齐军进去了。”
“那怎办……”
三将蔫儿了一般坐下去,腰杆儿都塌下去,佝偻着身子,赵鹤寿哼哼两声:“总不能去投齐国吧?”
“不能。”郭药师摇摇头:“先不说朝廷并未对咱们如何,这道义上先站不住脚,且去了也没功劳,封不了什么官儿,反而还有可能将咱们麾下兵马给尽数褫夺了。”
三人张张口,又闭上,闷闷点头。
“……不过之前说的去析津府是个路子。”郭药师沉默半晌,若有所思开口:“朝廷缺少兵马,咱们回去起码算是给陛下、朝臣一个安慰,让他们不会那般担心,反而可能是最好的一条路。”
恶狠狠咬下一口饼,咀嚼着:“说不得朝内的各位大臣还要拉拢咱们帮忙守卫这半个南京。”
三人眨眨眼,又将身子直了起来。
“……那就这般说定了?去析津府……好像确实不赖。”
“我听统军的。”
“……别入**说了,咳,这饼太干,水、水——”
……
夜色深邃,齐军的营寨中也归于沉寂,点燃火把的巡逻士卒昂首挺胸的走过,火光将身影映照在帐篷表面与地上。
中军大帐外,火焰在铜盆中燃烧着,通明的灯火将人影剪在布料上,有说话的声音传出。
“……今日骑兵三面伤亡总共七百一十七人,有三百二十三人伤愈还能上战场,步卒伤亡较多,各部都有一到两成的折损,好在陷阵营拼死前行,将大部分兵力吸引过去,不然伤的还要多些。
俘虏一万八千三百余,大部分都是步卒,还能上战场的马匹有一千七百之数,刀枪旗帜并未点出个实数。”
张琳将手中的战报放下,看着身上裹着白巾的吕布吸口气:“不过经此一役,辽军再无优势,陛下算是将他们的脊梁给敲断了。”
坐在位子上的吕布感受着伤口传来的疼痛,颇为不适应的呲呲牙:“朕都这副模样了,若是还未将他脊梁砸断,那血岂不是白流了。”
“陛下还是那般冲动,若不是徐文、王寅二人,怕是恁伤的还重,战马说不得都要亡于辽军箭下。”
邓飞瞪着一双红眼,伸手抓起酒杯喝一口。
吕布也不否认,哈哈一笑:“朕就是看徐文小子有盾方才往前冲的,事实证明,这般是对的,那大纛一倒。”,双手一摊:“辽狗不就全都散了。”
邓飞在那颇为没好气的开口:“俺看陛下是打出了性子,一时间忘了自己责任。”
首位的身影脸上一红,大手一挥:“哪有这等事情,朕行军打仗多少年了……”,顿一下,连忙转换话题:“粮道那事查的如何了?”
邓飞闻言也没再抓着不放,开口道:“乔冽已经派人去了,只是查证、传回消息还需要些时日,要等些时日。”
吕布听着心中松口气,面上神色不变:“这事情你们多上心就是。”
顿一下道:“加紧探查辽军动向,看渔阳那边回去多少人。
另外传令水军,让他们尽量寻访河道,截断援助,若有逃兵,给朕抓回来。”
“喏!”
……
天光发亮。
辗转反侧,深夜才入眠的耶律大石睁开眼睛,跑去将体内沉积的液体放出,回床上闭着眼半晌,陡然睁开起身叹口气。
睡不着了。
穿上衣服、靴子,耶律大石掀开帐帘走出,凌晨的风有些寒意,吹的他精神不少。
外面守着的亲兵见他出来,连忙迎上:“统军,怎的起来了?”
“没甚……”耶律大石扯出个苦笑:“有些睡不着,出来看看,军中如何了?”
两个亲卫相互看看,放轻声音开口:“不是很好,不少伤兵得不到治疗,其余的人也是士气不高……”
另一人接上:“这两个时辰已经处置不少哭喊的士卒,听闻还有逃兵在外被……”
话语说到这里抿抿嘴,两人都低下头去。
耶律大石沉默的站在那里半晌,挥下手,什么也没说往外走着,两个亲兵连忙转身跟在他身后。
夜晚寂寥,偶尔有呼噜声响起,药香较为浓郁的地方还有呻吟之声传出。
耶律大石背着手,抬头看着天上闪烁的星辰,半晌呼出一口气,机械的往前走了一段路,方想开口,陡然间,军营的一侧传来喧哗的声响,随后有马蹄声、脚步声混杂而起。
“那边怎生回事?”
耶律大石面上一变,眼睛盯着远处,抬手往那边一指。
“有兵马?”
“齐贼打过来了?”
“齐贼打过来了!”
喊叫的声音从附近营帐传出,耶律大石脸色更变三分,连忙提高音量:“俺乃耶律大石,并无齐贼偷袭,你等安心睡觉。”
洪亮的声音连着喊了三遍,方才将混乱的嘈杂声音压下去。
耶律大石听附近的帐篷中声音平缓下来,方才从口气,连忙让亲兵去探查到底发生什么。
比及亲兵跑去那边,原本奚人驻扎的营寨已经人去营空,当下神色铁青的跑回来将消息同耶律大石说了。
“萧干跑了?!”
耶律大石惊怒交加:“该死!传令萧特烈,令他带骑兵追上去,将萧干抓回来。”
亲兵连忙跑去传令,耶律大石黑着脸站在黑夜中,听着战马奔驰的声音离营远去,方才重重甩一下手走回大帐。
天色很快亮起,单调的马蹄声返回,萧特烈穿着一身斑驳的甲胄走入大帐,看着望着他的耶律大石摇摇头。
叹息之声从主帅的位置发出。
当日,辽军急撤回渔阳,齐军留部分兵马看守俘虏,总数七万的军队再度向着渔阳压过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