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富死了,五日前,他在天台一带活动,宋贼折可存率领本部兵马,从婺州方向突然发动攻势,霍渠帅猝不及防,在野外与折可存相遇,短兵相接之下被其阵斩当场。”
“如今天台一线,石宝兄弟在守着,那折可存打仗凶猛,我和石宝单对单,自忖谁和他打不输与他,偏生带着军队就打他不过……”
“我来之前,越州方面传来消息王禀正在整军备战,越州方帅处应是也得了消息,这边想来辛兴宗那混蛋很快也会出兵仙居方面。”
夜色喧闹,虫鸣之声在外此起彼伏,飞虫扇着翅膀飞入军营中燃着的篝火中,爆出一个火花,提着兵刃,穿着辽军甲胄的义军士兵走过地面,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随着身形的走动而远去。
中军大帐的帘子敞开,侍卫守在五丈之外,看着是否有可疑的身影过来,聚在帐中的几个身影,神色在厉天闰的话语声中阴沉下来。
说完话的大汉眼神有些迷惘,看着穿着一身绿色锦衣的吕师囊,好半晌才开口:“那死太监走的消息我也收到了,只是现在这个情形,对我军而言并不占优。”
微风从外吹入,火烛一阵晃动。
昏黄的灯火明明灭灭,坐在主位上的身影仰着头,靠着椅背半阖着眼睛,听完厉天闰的话,眼皮包裹下的眼珠动了动,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开口:“看来宋军的围攻即将展开。”
“怕什么!”坐在对面的庞万春霍然起身,带着伤疤的脸上神情狰狞:“就算他等要发起攻势,也终是少了十多万人,比去岁不知好了多少倍。”
猛地扭头看着吕师囊:“吕帅,咱们这一年多来因宋军势众一直防守,此时不若拼上一把,只要能打退王禀……”
“那死太监就该回军了。”厉天闰在一旁轻飘飘的来了一句,神色有些疲乏的看着吕师囊:“吕帅,有句话末将一直想说。”
吕师囊将视线投在他身上:“说。”
“前番小七南来之时,曾与他和刘赟、谢宁等齐将一起喝酒聊天,说我等在宋地成不得大事……”
庞万春暴怒,走前两步:“他放屁!他等梁山……”
“让他说!”吕师囊陡然打断庞万春,看着厉天闰:“为何这般说?”
“按照几个兄弟说的,我军有着不少缺陷,首先……我等直至此时都没有自己的工匠。”厉天闰微垂着眼帘:“一开始之时,我等势力膨胀太快,每个人都在拼命的扩军、抢城池,虽说有不少将领官员意识到问题所在,然而根本没人愿意缓下来,那时纵然有不少匠人在手,也不过是打些刀兵分发到士卒手中,少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制作战甲。”
看着庞万春想要说什么的脸,加重了语气:“哪怕不懂的情况下去尝试。”
那边的神射手沉默一瞬,随后走回去坐下,默然不语。
“到得如今,那些匠人都逃离了这东南苦楚之地,毕竟他们是手艺人,去了哪里都能吃上饭。”厉天闰攥着拳头:“再则,我等也没有人去训练军队,如今虽说在此也是苦苦支撑,然经过齐人训练的军队却不会如以前那般指挥不畅。”
吕师囊点头:“这点确实,那刘赟我以前也曾听闻,不过是教中武艺较高的兄弟,如今历练之下,已经能教授我军士卒将领如何作战。”
“……只是大多数时候还是输了。”
庞万春叹口气,暴怒时的气势已经随着厉天润的话语消除下去,他只是心中有着邪火难以发出,倒并不是刻意去针对厉天闰。
“正常,我等所占军州民心不全是心向我军。”厉天闰面色不变:“宋军在此地不得人心,我等也未曾为其考量,如何引其为我所用?”
看着吕师囊呼出一口气:“是以我等没有稳定兵源,所来者,皆是受宋军迫害的百姓与绿林豪杰,一旦有了损失,往往补充不及。”
那边的两人默然无语,好半天吕师囊才站起身:“有些事情,确实积重难返,然而这也不是我等不与宋军抗争的理由。”
厉天闰张张嘴,吕师囊伸手止住他要说的话语:“我知你说这些也是忧心而已,只是现在要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击退宋军的进攻了。”
“传我将令。”
两个领兵将领站起身,耳听着吕师囊洪声开口:“天亮之时,你二人率兵三千前往天台一带会合石宝,届时听方帅号令。”
看眼两人:“若是天台城不可守,则退往宁海,务必将宋军拦在明州之外。”
“吕帅那恁……”
“我自领兵镇守台州,仙居那边有陈箍桶,我亦会配合他守住着南边的阵地。”吕师囊看着二人笑了起来:“你等汇合石宝也不过八千兵卒在手,对上宋军可要小心谨慎。”
“吕帅才是。”厉天闰、庞万春对视一眼:“我二人领兵外出,恁这里人手更少,只谭高、卫忠在此可让人不甚放心。”
“处州、温州两地的宋军比之婺州、越州要弱一些,你等那边才是其主攻方向。”吕师囊摇头:“谭高、卫忠二人本事不差,应对这边的敌军没甚问题,反倒是你等要多加小心。”
沉默一下又开口:“若是可能,不妨说动刘赟等齐军将领出战。”
庞万春、厉天闰眉头一挑:“拉人下水?”
后者摇头:“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纵然刘赟与那谢宁愿意领兵,齐军依然是在万里之外。”
吕师囊抿抿嘴:“最少有个香火情。”
厉天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点点头,三人又说了几句,方才各自回营帐安歇,只是各自都有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才睡着。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台州三万人分成两部,陈、吕二人带着两万余兵守中南部,三个猛将带兵八千守着北边通向明州的门户。
而三州之外的宋军则是如吕师囊所料,由王禀挂帅,集结了两万西军与六万东南本地厢军、乡兵,正准备以王涣部从杭州对越州发起进攻。
这一年时间里,越州一直是与宋军抗争的前线,为后面的明州铸起一道城墙,然而如今这道厚实的墙壁有些削弱。
而身为百姓的明州人,也并不都愿意接受这样一道城墙的庇护,不少有头有脸的家族跑出这里,逃去被宋军夺回的土地上坐等其光复军州,期望有一天能回到自己家中继续过以前的日子,做大宋的子民。
直至听到童贯回军,王禀掌权,有些人动了心思,这大宋的官位就这些,方腊造反杀了一批,虽说现在已经补全,但这越、明、台三州不是还有不少空缺吗?自己不谋高官位置,寻个县尉乃至是军中一个小官儿总是行的吧?
察觉到可以上下其手的富绅官员不由齐齐聚集在杭州,投机者、抱有为大宋鞠躬尽瘁的年轻人开始频繁在衙门、军营中出入。
越州。
宽敞的城门,空旷的城内街道,一切都在变得不同,持着刀枪、穿戴皮甲的士卒随处可见,有青壮被人揪着,拉去一旁的队伍中,驱赶着去搬运石头、木材运上城墙。
萧条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闭紧门窗,面有菜色的百姓躲在门窗后面,顺着微微开启的缝隙看着外面跑动的义军身影,手中麻利的将菜刀与木棍棍棒结实,做成长杆的兵器。
自从越州被打下来之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紧张了,接下来无论谁输谁赢对他们这些百姓都没什么好处。
命,还是要靠自己来保。
城池最中间,原本的衙门所在,气氛热烈,这里城里聚集着义军剩余的将领,不少人正在口沫横飞的咒骂着王禀,外面有人带着军情进来,又是一阵女性亲属与祖宗十八代的登场。
坐在主位上的两道身影,一个一身道袍的仇道人,一个穿着甲胄的方七佛,正坐在位子上听着下方咒骂的话语,脸上阴沉沉的没有表情,陡然间拍了下桌子。
嘭——
嘈杂的声音静了下来。
“骂什么骂,骂能把姓王的骂死老子早就一日十二时辰不绝口了。”方七佛吸了口气,转眼看向面相儒雅、身材却魁梧的男子:“王寅,城内的布防还是要你来操心,先将城内的青壮集结起来,手段不要太强硬……”
几句话的功夫结束了这场议事,方七佛与仇道人则是起身在众将的行礼之中去往后堂,门扇随着二人的动作关上,有亲兵站在外面把守。
光线通明的屋内,早有人等在这里,身材消瘦的娄敏中见着二人进来,连忙起身见礼,最近义军情势不妙,使得他们这些后方的人也坐不住屁股下那把椅子,火烧火燎的跑过来。
“明州的形势也有些不妥。”没等着落座,娄敏中吸口气述说着苦楚:“这段时间靠着寻到的粮食、药草与齐国换来的兵甲已经尽数发放下去,只是接下来确实再难以凑出财货与齐人交易了。”
“一年的交易也不过四五次,一次运来的兵甲也不过三两千,现在我等有甲之兵约两三万,听着似乎很多,然分布在三个州中,一个州也就万把人左右,加上损耗、战死未来及收回的,如今能有一万三、四已经是顶天了。”
方七佛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沉重:“如若是断去交易,接下来每战一次我等都要少一部分甲胄,而宋军现在有朝廷支持,兵甲不缺、攻城器械不少,打下去……”
吸一口凉气,威严的脸上带着不甘。
“撑不了太久。”仇道人平缓的声音在他之后响起:“自山阴之败,军中现今士气低落,前段时日霍渠帅又战死,可谓是在不高的士气上又洒一把严霜。”
“恁地说,接下来若是再败,我等就只能放弃城池,转入民间与宋军周旋了?”娄敏中捏了捏拳头:“若是如此不若留取有生力量,等齐国的船只过来,让他等带咱们去往北地,前番阮将军来时说过,齐国正在攻打中京已经吞下几座城池,我想……”
对面吃惊的眼神望过来,这左丞相往前靠了靠:“若是这里不足取,那不若跳离这死地,说不得反能盘活这盘棋。”
“这……可……”方七佛嘴唇蠕动一下,颓然叹口气,反对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从来都是方腊心腹,自方腊死后也一直抱着为其报仇的心思在与宋军交战,一年到头不断的征战,打又打不出越州,反而在前两月丢了半州之地,义军这边又不像那边宋军有那么多军队可以轮换上阵……
着实是累了。
“贫道没有意见。”仇道人的目光平和,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论起熟悉来,贫道早年还同尚是梁山之主的吕布打过交道。”
娄敏中呼出口气,目光看向方七佛,这位当年的永乐朝大将军面上踌蹰,嘴角肌肉扯动几次,终是点头叹息:“能活着,谁想死,只是齐国每次最多只来五艘战船,容纳有限,谁走谁留?”
“此时就没那般多的讲究了。”娄敏中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方帅在这越州最少要抵挡住一月时间,下月初齐军水师才会来,到那时刘赟等人都会撤走,之后估计也不会再来,咱们就在那时请他们带人北去。”
方七佛、仇道人先是为此言吃了一惊,随后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仗打到这份儿上,就连他们这些领头人都没了信心,如何能让只是前来帮忙训练军队的刘赟等人对他们抱持期望。
“二位既然同意,那我现在即刻去往台州寻找吕帅。”娄敏中站起身,瘦弱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干劲儿十足:“他那面有着石宝、厉天闰在,阮小七若是要搭把手,定然要带上他二人。”
“使得。”方七佛、仇道人有了退路,陡然觉得身上担子轻松不少,面上神情也随之而变:“辛苦左丞相。”
娄敏中摆摆手,连忙带着一队侍卫向着外面跑去,一刻不停的南下找寻吕师囊,放下重担的方、仇两人则是走上城头鼓舞士气,齐军来这边还要段时日,若是在此之前被宋军打垮,那才是没地方哭诉。
宋军集结的速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增快,南下的娄敏中刚刚出了越州,王禀悍然出兵,以王涣为先锋继续攻略另一半越州城池。
中部,折可存、吴玠吴璘兄弟攻天台,下方刘延庆刘光世父子兵临仙居,一时间,东南的战火再次燃起,恐慌、不安、焦躁的情绪在义军之中传播。
而在海上,五艘船只正挂起风帆,一路南下。(本章完)sxbiquge/read/76/768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