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子时(0点),大江岸边,张白鱼正在喝掺着茱萸粉的凉水,每咽一口,就皱一下眉头。
这是跟张小乙学的,自从张小乙戒酒之后,就惯常用混着茱萸粉的清水来提神保暖。
说句实话,十分难喝。
但水中辛辣的感觉,终究还是能给人一种虚幻的温暖,不至于在这冬日中被悄无声息的冻死。
其人身后的百余靖难军也是有样学样,不时吃一些肉干之类的东西,来保存热量。
还有百余淮西军大概也是如此,但他们确实是咽不下茱萸水,只能用毯子裹着,在原地蹦跶以取暖。
毕竟是奇兵,不能生火。
“将军,咱们何时出动?再不开打,儿郎们就要冻死了。”淮西军中,有人低声询问。
统制官盛新也不管对方在黑灯瞎火中能不能看到,直接摇头以对:“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约定在子三刻出动,还有两刻钟,你着急什么?”
那人干笑两声,复又在黑暗中叹气:“将军,俺不是怕死,而是冻死实在是太窝囊,好歹让俺杀几个金贼再死啊。”
“呸呸呸,晦气……”又有人参与了话头:“俺是要立功受赏娶婆姨的,什么死不死的,别说丧气话。”
听闻此言,周遭一时沉默,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我家在庐州,不知道我那婆姨如何了……”
眼见继续说下去,士气就要开始低落了,盛新连忙截住话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葛老三,你若是真的闲得慌,你再去检查一下那些小船,咱们可都是重甲,若是船翻了,那可不得了。”
“得令。”
黑暗中,有人低声应诺一句,随后又有几人借着月光一起离去,向河边处行去。
而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张白鱼的注意,他还以为淮西军中有人要逃窜,不由得勃然大怒,但借着月光,隐约看到那几人只是去看船底与船桨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淮西军虽然已经败得这么惨,但今日参加夜袭,充当奇兵之人,都是自愿参与的,而且经历了好几次筛选,基本上不会临阵退缩的。
换句话来说,临阵退缩之人,一开始就不会被选中作奇兵的。
近三百甲士在寒冷的西风中沉默的等待着,直到月上中天后,张白鱼方才站起,在月色中显示出了身形。
“都活动一下,出发!”
很快,淮西军就将小船推进了大江之中,五十艘小船载着甲士顺流而下,向着江心洲驶去。
今夜万里无云,月朗星稀,大江上波光粼粼,天空中的景色映照在水面上,竟让人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盛新抱着长斧,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有些痴了。
然而他又借着月光,遥遥眺望着由载着靖难军的小船组成的矛头时,不由得又是一叹。
张白鱼张四郎是个好汉。
刘淮刘统制是个好汉。
靖难军全都是好汉。
虞允文虞储相更是好汉。
军中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论如何,能战敢战之人必然会受到所有人的尊重。
淮西五统制中,为什么时俊有一些超然的地位,不就是他敢于与金军作战,甚至大败之后还敢跟着虞允文去探查敌营,在昨日也敢率亲卫去采石矶小营参战吗?
这就是好汉行径。
盛新与其他几名统制官不同,他是巢湖水军统制,这也是他能抢到这次差事的主要原因。
盛新的船队巢湖屯驻,在庐州陷落后,他在王权的军令之下烧船后撤。
原本他也可以不搭理王权这个懦弱小人,而选择带着船队在巢湖中打游击。
反正巢湖够大,周围军民全是熟人,而金军缺水军,没个十年八年休想把盛新剿灭。
可世事就是这样,人生的重大选择出现时,并不会有个人蹦出来举出指示牌,也并不会有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
盛新只记得下令烧船时,那是个普通而又沉闷的下午。部下怪异的目光,百姓们的嚎哭声都是事后才想起的,当时盛新只是满心畏惧的想要赶紧逃离前线而已。
盛新此刻回想起来,那一把火把他的人生分成两截,之前他是统制官,是好汉。而之后,虽有王权的军令作为遮掩,可他怎能骗过他自己呢?
他变成了跟王权一般的懦夫。
而现在,军中所有人都在称赞刘淮,都在称赞虞允文,乃至于称赞时俊。盛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虽也一起附和,可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俺也是好汉!”此时此刻,盛新蹲在小船上,摸着怀中的大斧,心中对自己说道。
“这次,俺绝对不会再退!”盛新望向眺望着最前方的靖难军,口中喃喃自语。
不知是因为过于寂静,还是舟上的十名甲士一直在仔细聆听周围声音,很快,又有几声低声附和:“不退……”
“不能再退了……”人声很快消失在阵阵江涛之中。
与此同时,荷山上,刘淮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对虞允文说道:“虞舍人,是时候了。”
虞允文沉默片刻,方才询问:“据刚刚收到的军报,明日……不,今日一早,李道就率水军从鄂州支援而来,此时难道还要出战吗?”
刘淮正色说道:“虞舍人,士气可鼓不可泄,现在如果撤军,则再想聚兵进攻非十数日鼓动不可得。另外……”
刘淮脸上浮现一丝狞笑:“末将是武人,相信的从来是身边袍泽手中刀,若明日金贼主力到了,李道失期该如何,难道仅凭侥幸,就将大江天险拱手让人吗?”
虞允文想了想,只觉得刘淮所说确实有道理,终于还是点头说道:“那就开始吧。”
刘淮同样点头,将头盔扣在头上,提气大吼道:“举火!”
伴随着一声令下,裸着上半身的力士猛然挥动鼓槌,隆隆的大将军鼓响起。已经在荷山上列队的五千宋军传递着火种,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少顷,荷山西侧的火光就从星星点点化作漫天繁星,最终变成了如荼的一片。
“进!”刘淮再次举矛大喊下令。
将军鼓的响声突然一变,变得更加激烈。
“呼!”
“喝!”
宋军高呼着,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按着顺序缓缓列阵从山坡上走下来,如同岩浆整齐的从爆发的火山上流下一般。
虞允文在大阵的正中,驱着马缓缓向前,身侧则是巨大的帅旗,上面只有一个大大的虞字。帅旗烈烈招展于西风之中,其上的虞字伴随着周围明灭的火把时隐时现。
刘淮却在队伍的前列率领二百靖难军甲骑当先而行,不时下命令与传令兵,让两翼的军士与中军保持一致。
“俺跟你们讲过,俺爹是陇西郡公王德王子华!”王琪身为宋军右翼统帅,也在阵中给军士们鼓劲:“他对金贼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金贼都称他为王夜叉。俺不如俺爹,一路丢盔卸甲来到此处。祖上的脸都丢光了!”
“可俺不想走了,俺是真的想跟金贼堂堂正正来一仗!”王琪举起是王德用过的大斧:“咱们有五千!金贼只有五百!五千打五百,十个打一个,今日有进无退,俺就不信,这些金贼是铁打的!”
其余统制、统领、都头也都纷纷鼓劲,赏赐与开拔钱已经发了下去,金人脑袋的赏格也定的老高,选锋们的赏赐格外厚重。再加上家仇国恨,此时此刻,没理由再退。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像王琪所说的那样,对面营寨的金军只有五百正军,而己方不算当涂本地的百姓与民兵,足足有五千人。
当金贼有一千人时,宋军还是有些胆怯的。可如今仅仅剩五百人,再言害怕莫说是好汉,连个娘们都不如。
而就在宋军从山上铺陈而下,在平地列阵的那一刻,金军营垒中同样角声大作,灯火通明。
“杀!”
“杀!”
“杀!”
面对十倍于己的宋军,金军并没有胆怯,在各个谋克、蒲里衍的带领下迅速列阵。
刚刚休息没多久的签军又被驱赶上了墙头,战战兢兢地拿着手中的兵刃看向如同燎原火一般的宋军。偶尔有一二签军畏敌逃窜,很快就被金国正军从人堆中拽出来枭首示众。
阿里刮从军帐中走出来,爬上了望楼,目光如炬的看着宋军摆开的大阵,心中长叹一声,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