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虞允文脸上充满疑问,刘淮也没有卖关子。
“末将的道理很简单,重要的从来不是那一座浮桥,而是守在浮桥东边的金军精锐。”刘淮缓缓解释道:“守在东采石的有八百金贼精骑,他们虽然是在守桥,却也相当于这座浮桥限制住了他们。如果不去解决这些兵马就先去烧毁浮桥,使得金贼主动出击,清扫四周,属实是难以力敌。”
虞允文脸色郑重:“难道连靖难大军也敌不过吗?”
刘淮摇头:“自然是可以的,然则我军大部抵达的时候,金军大部,乃至于水军都会抵达,到时候所要面对的,就不是这八百马军了。
而今日除了长途奔袭来的数百飞虎军,其余靖难大军兵马都无法赶到。”
说到这里,刘淮直接上前,沾着茶水,在虞允文身前案几上画了起来。
“虞舍人,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天险,而是人。没有人驻守的天险,在数万大军面前不值一提。”刘淮在案几上画出长江,并且大约标注了金军与采石镇的相对位置:“如果我是金贼猛安阿里刮,我直接就不管浮桥了,随便你们如何动手,汇聚所有的兵马,直扑采石镇,先将面前的宋军全部击溃撵走,随后再携大胜之威,去迫降当涂城,将方圆五十里之内的宋军全都驱赶走。”
“到了那时候,就算浮桥被毁又有什么关系呢?东岸有一千精兵站稳了脚跟,西岸有数万正军兵马,大江上还有水军,建立一座浮桥难道还不简单吗?”
其实也不那么简单,毕竟这是长江,又不是黄河。
但在采石矶建浮桥那是有军政传统的,所以也不能说绝不可能。
虞允文按照刘淮的说法在心中推演了一番,虽然他不知兵,却也立即感到了后背发凉。
若金军一千精锐真的撒开欢在江南闹腾,就算靖难大军提前抵达,长途奔袭之下,也很难第一时间就把对方干掉。
毕竟金军都是马军,打不过撒丫子逃就是了。
“现在看起来,那名唤作阿里刮的金贼也是陷入了思维误区。可千万不要帮他醒过来。”刘淮最后下定了结论。
虞允文缓缓点头:“那么大郎,你现在可有全盘计划?”
刘淮点头:“只是大略,而且最迟明日夜间就要动手。灭掉这伙子金贼,断掉浮桥,两件事要同时做,也要同时做成。”
虞允文脸色沉重:“可行吗?”
“还是得算本钱的。”刘淮拱手以对:“今日飞虎军也得陆续抵达,应该能凑齐三百甲骑。但仅靠我们三百甲骑是无法包打天下的。”
“要用淮西溃军?”
“正是淮西溃军!”刘淮目光在时俊脸上扫过,继续说道:“这一战成果究竟如何,或者说能不能在大江上拦住金贼,就看在今日能不能将淮西溃军鼓动起来了。”
虞允文正色说道:“如果不能呢?”
刘淮同样正色:“那这五千淮西兵就没什么大用了,让他们在这里等死即可。靖难大军会驻扎到当涂,先用火船毁掉浮桥后,再与登岸的金军……不管多少金军,决一死战。”
说到最后,刘淮语气已经变得有些恶狠狠了。
虞允文想了想:“所谓激励人心,无非恩威而已,对于统制官们,恩,老夫有,威,老夫也有。却不知道对寻常军卒该如何去做。”
刘淮:“对寻常军卒的‘威’有许多,严肃军中法度即可。‘恩’也有许多,严明赏罚即可。
但现在最大的‘威’却是金贼来定的死,最大的‘恩’却是带他们求的生。因此,现在需要做的,是能告诉他们金贼不过如此,我军只要团结一心,不知能生,而且能够战胜金贼。”
虞允文点头笑着说道:“那此事,就得需要刘大郎去做了。”
刘淮拱手应诺。
两人互相议定,一人用朝廷身份给统制官一级的高官以许诺与威胁,另一人则需要用勇武再给予金军一些杀伤,从而将淮西溃军全都鼓舞起来,以作决战。
下一刻,虞允文就吩咐小厮将一张门板摆了出来,一边研墨在其上写写画画,一边让时俊去将其余四名淮西统制官唤过来。
刘淮此时坐在侧方,与张白鱼一人捧着一杯清茶冷眼旁观。
“都统郎君,咱们现在不去收拾金贼?”张白鱼低声询问。
刘淮吸溜了一口茶水,低声回答:“儿郎们奔波数日,先歇息片刻,饮马休整一个时辰再说,现在咱们要看戏。看看这来日相公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
张白鱼点头,同样端起茶盏,吸溜起来。
不过片刻后,五名统制官唱名而入。
虽然虞允文近乎孤身前来,而且只是来劳军,甚至连各种委任文书都没有,但中书舍人毕竟是储相,代表着中枢的威严,**传统在这里,这些武将不敢不敬。
五名统制官进入屋舍后,躬身行礼,然后坐都不敢坐,只是看着虞允文用毛笔在门板上写写画画。
又过了不到半刻钟,虞允文终于停笔,擦了擦手抬起头对五名统制官说道:“来,都过来看看。”
五名统制官走近之后,发现门板上画着一张巨大的舆图。
虞允文自然是有些本事的,虽然在具体军略上有些薄弱,但毕竟是这个时代的顶尖人物,又是身在中枢,能接触到大宋所有的文件档案,他朝某个方向努力一把,即便不能立即精通,最起码也能到能侃能吹的程度。
虞允文画的这张天下舆图,虽然与现代卫星测绘相距甚远,但山川地理居然是差不多的。
刘淮也伸着脖子望了一眼虞允文画的地图,心中感叹,这一手虽然他也能干,但毕竟那是作为穿越者带来的后世智慧。
然而虞允文竟然凭借宋朝简陋的舆图,再结合自身游历与书中读来的地理志,将地形画的八九不离十,确实厉害。
“能看懂吗?”虞允文笑眯眯的问道。
虽然后世人一眼就可以从山川走势中看出这是一副全国地图,然而虞允文并没有对其作标注,五名大老粗哪能看得懂?
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时俊硬着头皮拱手问道:“末将等人才疏学浅,属实看不明白……”
“那你们可知道,我大宋防御金贼的几处关键都在何处?”
时俊也想不明白为何虞允文会在此时说这个,一时间只能摇头。
“在老夫看来,南朝与北朝对峙,最为关键的一线分为两乱,西边是大散岭、钟南山、太华山连成一县。”虞允文在后世秦岭的位置画了一条线。
“这一条防线现在被吴璘吴宣抚所镇守,不止没有被金贼突破,甚至直接打了出去,攻入了秦州。”虞允文如同夫子教授学生一般,抬眼看向时俊等人。
五名统制官慌忙点头,以示自己听明白了。
“东边防线则是沿着淮河及其支流所构建的,即是淮南两路。其中淮南西路,就是你们所镇守的营寨城镇,此时已经被金贼所突破,连累着淮南东路的刘锜刘经略也只能匆匆撤退到长江畔,不然就会被两面夹击。”
虞允文在地图上圈圈点点,说的五名统制官连连点头。
他们直到现在才真正知道大的战略情况是什么样,心中不由对这名来自京城的文官升起一些敬意。
可虞允文的下一句话就吓得五名统制官跪倒在地。
“虽说淮南西路沦陷的主责是王权,可你们当真全然无辜吗?淮西防线如此轻易的就没了,你们想想,王权的一颗人头,真的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能对得起两淮被金贼蹂躏的百姓吗?时俊、王琪,你们曾经驻扎的梁县,已经被屠了,你们可知道?”
被点出姓名的两名统制官更是连连叩首请罪。
“起来吧。”虞允文声音平淡,让五名统制官站起之后,继续指着地图说道:“这两条防线并不是完整连续的,中间有一个口子,那就是襄樊。”
“襄樊太重要了,可谓天下之中。我朝若是想要北伐,既可出襄樊北上过南阳至中原,也可西出武关直取长安,还可北上取洛阳。
而若是襄樊被金贼占据,顺汉水入长江则可取鄂州,南下则可全取荆湖,沿汉水西上则可攻取利州路,夹击吴宣抚。”虞允文用小棍在地图上画完,喟然长叹:“可谓襄樊一失,大宋即覆。”
见五名统制官听的云里雾里,虞允文笑道:“尔等不相信老夫,总得信得过那岳飞岳鹏举吧?你猜他为何北伐第一战就要夺回襄樊?还不是因为若是彼方在敌手,大宋随时都有倾覆之忧?”
“可反过来说,只要襄樊还在大宋手中,则金贼即使一时势大,终究不会毁了大宋社稷。”虞允文对五名统制官说道:“你们可知镇守襄樊的乃是何人?”
没等别人回应,虞允文就揭露了答案:“是吴拱与成闵两名太尉,这两人,你们比老夫更明白他们的本事。”
五名统制官慌乱点头,有些惊惶的互相看了看。
吴拱是吴玠的长子,是吴璘的大侄子,也是十几岁就随父辈上阵杀敌的狠人。在军旅中屡立战功。老一辈凋零之后,吴拱就成了顶梁柱。
而成闵则是韩世忠的部将,韩世忠曾说他自认天下无双,可见到成闵后,也要避一头的。别管是不是韩世忠放下老脸替他吹嘘,可让韩泼五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力上自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再加上襄樊防线曾经被岳飞经营改造过,即便是被田师中胡搞过一番,但山河地理的位置在这里不变,哪怕金国以主力兵马来攻打,只要全力防守,那么守住襄樊还是问题不大的。
……这……这不就说明,即便是两淮大败,宋国整体也是无忧的,不会被倾覆吗?
五名统制官如此盘算着,却猛然发现虞允文一直带着笑的圆脸已经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