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决明迈着虚浮的步伐,回到了自家千人队的营地。
刚刚进入营寨大门,就有人迎了上来。
“二哥,如何了?都统有何军令?”
张决明脸色难看的说道:“让兄弟们都到俺的帐中来。”
那几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怠慢。
很快,就有十个行军谋克来到了行军猛安的大帐中。
这十个人中,有七个是正牌的行军谋克,有军职有印信有正经公文的那种,剩下三个是代行军谋克。
跟张决明这个代行军猛安一样,名不正言不顺。
至于为什么武兴军第四猛安中会有这么多的临时工,那还是看看远方的涟水县吧。
武兴军第四将张玉率领三个谋克驻扎在涟水县,成了北伐军的第一个对手,被彻底包了饺子,一个都没逃出来,以至于武兴军上下虽然看着地图琢磨着张玉等人已经尸骨无存,却谁也不敢下定论。
但一支千人队有如何能一直没有军官呢?
所以原本主事的张决明就被火线提拔,当了代第四将,而那三个谋克也被重新组建。
当然,战力肯定会下降不少,但好歹是吧架子组起来了。
作为张玉的族弟,张决明的威望还是有的,所以在他扫视一圈之后,十个行军谋克就已经安静下来。
张决明看着身前几人,缓缓说道:“都统有令,让咱们去山里面探明贼军小寨的虚实。”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当即就有人愤愤出言:“太尉怎能如此,俺们为他出生入死,从没负过他,难道就因为俺们不是女真人,就该去送死吗?”
的确是送死。
第四猛安以甲骑甲士为主力,钻山沟子又哪里能披甲?可如果不披甲,那岂不是要跟对方轻卒玩零和搏命游戏?
如果单单是领到苦差事,到不至于让他们这般失态,但关键是第四猛安在武兴军的地位原本就十分尴尬。
看这十名行军猛安的成分就看出来了,九个是根正苗红的女真人,只有一个张玉是汉人出身。
而第四猛安的人员构成也差不多,除去一个跟着张玉一起驻守涟水,摆明了是蒙恬镇国派来作监军的仆散撒八,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汉人。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真人也是知道这一套的。虽然完颜亮已经尽力弥合军队中的**了,但两方力量如此悬殊,张玉所率的第四猛安不在武兴军中受歧视,那是不可能的。
甚至根据军官们私下传话,这次张玉带着三个谋克到涟水县坐蜡,其中很有可能是被几个行军猛安联手排挤出去的。
有张玉的遭遇在前,现在又领到了如此苦的差事,这些汉儿军官如何能继续心态平和下去?
“要俺说,蛇无头不行。”有人趁机向张决明发难,站起来恨恨出言:“若是张大哥在这,怎么着也会跟都统据理力争一下,如何会让咱们去干这种**事?张二哥,你行不行啊?不行就让俺去跟都统诉苦!”
这话一出,瞬间就收到了三四个人的围攻。
“古大寿,你别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都统在军议中,当着众位将军面前下达正经军令,你敢讨价还价,当场把你剁了也说不定!”
唤作古大寿的大汉冷笑回声:“梁远儿,你也知道这是正经军议?俺没有听说过军议不让军官开口的规矩,既然是正经军机,如何不能向都统言语?咱们猛安没了三百正经兵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不是真的吗?”
梁远儿还要反驳,却见张决明挥手制止了众人说话,缓缓开口。
“你们应该知道第一猛安徒单章的事情了吧?”
古大寿点头:“确实有所耳闻,听说被忠义贼埋伏了,六百甲骑崴了脚,陷了进去,徒单太尉生死不知。”
“唉……”张决明长叹一声:“有结果了,忠义贼遣人把人头送回来了。”
古大寿吞了吞口水,艰难询问:“六个谋克的甲骑……六百精锐甲骑啊。真的全军覆没了?”
张决明挥了挥手:“管他们是死是活?俺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徒单章的人头被送回来后,都统趁势以形势逼迫俺们这些行军猛安**战,俺那时候其实还是想跟都统递个小话,认个软蛋的。
别说什么俺拉不下脸,为了上下一千号弟兄的前途,俺又如何会在这种事情上难以启齿?”
“但随即……”张决明脸上浮起了巨大恐惧:“随即都统就让把阿秃儿那厮,带着徒单章的人头,将第一猛安那四个没处斩的行军谋克斩了。”
十人一起吸气的声音汇合起来,有种怪异的呼啸声。
然后,帐中就是一片惶惶之色。
张决明脸上浮起冷笑,看着额头瞬间沁出汗水的古大寿:“古三,你现在可知道当时俺的心情了?可知道俺为何不敢与都统讨价还价了?”
古大寿脸色难看,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被挤兑的。
他们如此惶恐,原因无他。
还是因为拔队斩的军法。
虽然理论上来说,行军猛安现在是张玉生死不知,但大家都明白,忠义军的声势浩大如斯,作为第一关的张玉还能活着就见鬼了。
可现在不是谁也没有确定呢吗?
他们都还以为已经躲过了这一遭,但第一猛安的四个行军谋克被正了军法,还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
现在第四猛安中的行军谋克们还活着,只是武兴军还没有确定张玉的死讯而已。
一旦确定了张玉的生死,悬在头上的大刀就要落下来了。
军法就是军法,没有你不在场,就能饶过你这一说!
那可是全军战力最强的第一猛安,其中军官都是蒙恬镇国的心腹,就这样被轻易斩了,其他人还有什么指望?
“诸位,废话俺也不想多说。”张决明复又叹了口气说道:“各自拼命吧,明日五个谋克一起进山,步步为营,去探查贼军山寨。看能不能捉住一两个山民为咱们带路。”
“记住了,将功才能赎罪,空口白牙在都统面前时没法说话的!”张决明语气转冷:“明日由俺亲自带队,谁也不能偷懒,这是为了在座的所有人的性命!”
到了此时,哪怕是古大寿这种刺头也不敢再说什么,跟着其他人一起,起身拱手应诺。
然而就在其他人都各自出帐回营之后,梁远儿嗖的一声,窜到了张决明身前。
“二哥,应该去找后路了。”
张决明举起水袋子,咕咚咚灌了几口后,有些颓然的说道:“什么后路?”
幽州张家是一个大家族,虽然因为张觉之事,有些一蹶不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比一般豪强之家底蕴深厚的,家中的家奴童仆足有千多人。
而梁远儿就是张家的家奴出身,因为小时候伶俐而被着重培养,许了前途,跟随张玉在军中历练。
这就是所谓的家生子了。
所以,梁远儿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两人说话也没有什么忌讳。
“自然是投靠汉人了。”
张决明似笑非笑的说道:“现在是忠义军在进攻武兴军吗?又或者是宋国在进攻大金吗?脱离强的一方,去投靠弱者,有什么滋味?”
梁远儿将声音压低,急促说道:“现在不是说去投靠汉人有什么滋味,而是说待在武兴军的确是没什么滋味。这些女真狗是真的不把咱们当人看!
现在张大哥已经没命了,二哥你也要危险,俺跟张大哥明面上是兄弟,实际上是主仆,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俺是跟你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俺又如何能看着你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送命?”
张决明沉默片刻后,依旧摇头:“俺们张家一大家子还在北边,而且因为叔爷的事情,你让俺如何能信得过宋国?”
张决明的叔爷就是那个在两宋之交的著名倒霉蛋张觉。
梁远儿看了看周围,声音再次压低,几乎凑到了张决明的耳边,低声说道:“第一件事,咱们可以隐姓埋名,陛下南征宋国,这是天下大乱的事情……不如说现在已经天下大乱了,否则这些忠义贼是哪里来的?这么乱的局势,没人管咱们这些小虾米怎样。
第二件事,这忠义贼似乎与宋国有些渊源,因为按照他们的路线来说,就是从楚州开始北进的。但俺前日作为斥候观贼军营寨时,却只见到有一面‘漢’字大旗,却没有见到‘宋’字大旗。”
张决明摇头:“这又如何?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梁远儿诚恳说道:“俺就不信,孤军北伐至此,已经打下两三州的基业,这些人会不起野心?若是他们有野心,就是咱们浑水摸鱼的机会。大家都是汉人,咱们又有勇力,并且接下来还要往北地打,忠义军凭什么不纳咱们?”
“而且,此时也只是找个后路而已,也不是立马就倒戈投降,也不是那个时候。”梁远儿苦口婆心的劝道:“但无论如何也要找个退路了。”
张决明复又犹豫片刻,终于问道:“那要如何去做?写封书信吗?”
“这种事情,哪能落到纸面上?”梁远儿小声说道:“明日不是要进山吗?看看会不会交战。山沟沟里乱七八糟的,俺带着几个心腹,见了忠义军就直接投降了,然后在他们那里着机行事,总不会出什么事情,万无一失的。”
但怎么可能会万无一失?
两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万一忠义军那里赏格头颅比俘虏高呢?梁远儿直接被拉到角落里一刀剁了也不是不可能。
万一那飞虎子是个暴虐的,将梁远儿活剐了也不是新鲜事。
但见到对方心意已决,张决明也知道劝不住这名发小,只能拍着梁远儿肩膀说道:“记住,万事以保命为主,不要管俺这里,俺大不了找两匹快马一走了之,你可千万不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