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郡,听潮村。
这里距离南海郡,还有二三十里。但也已经靠近海洋,村里的人,都是靠着海里的物产过活。
这阵子,家家户户都得出人,前往那海上去捞珍珠。毕竟这南海郡的本地人,基本个个都会水。
但是无奈,寻常采珠人只需要服役个一旬,就能回来从事一个季度的生产。而现在,朝廷却是把人朝着死里用。
说是要国祀的时候用珍珠,但这个理由也忒牵强了。之前国祀,也没见着说专门用珍珠!
别人不知道,反正这听潮村的崔姐儿不信。
“管这活儿的,保准生孩子没**儿!”
村里的井水边上,崔姐儿棍子砸着衣服,骂骂咧咧。她今年二十八岁,眼睛大而媚,鼻梁高挺,只是面容粗糙,两只手骨节粗大,生着老茧。
她的身量高挑,**,一身葛布的衣服,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噼里啪啦”打砸衣服的动静。
“就是啊,我估摸着,是朝廷里的大人想要珍珠,来使唤咱们这些苦哈哈!”
旁边一个黑瘦年轻的小媳妇小心翼翼道。
“那真丧良心!”
“我听说,隔壁村那姓王的独眼龙,前些日子也没回来!之前听我家公公说,和他下过水。整一个水里的龙王爷,旗鱼都赶不上他!”
“就这样的人都死了,我看啊,那群官老爷,怕是嘴馋了,想尝尝水里腌的咸汉子!”
“崔姐!”
旁边的小媳妇扯了扯她的衣服,后者却是浑然不惧,道:“咋地,说说能死啊!”
“我男人就在军里!”
“明明往年家里有从军的,这徭役就免了,今年非得强招!我那倒霉公公去了半个月了,估计找龙王爷享福了,可这让我家咋活!”
其余人也是脸色难看。
这崔姐儿家还算是好的,汉子在从军,只需要出一次人就行了。
家里没有军户的,死了一个,另一个就要再补上!补到什么时候?补到国祀结束,或者家里丁口死绝!
这阵子,村里已经多了许多空房。
说完,崔姐儿挎着衣盆,大步朝家里走去。
随着她的脚步,身前出现了一个简陋的院落。
一个黄土泥胚的屋舍外,一块块不规则的青石围起成了栅栏,看起来还算是规整。
吱嘎——
崔姐儿一进入大院,便听到了旁屋里老人的“哎哟”声。
哐当!
她衣盆子一砸,转而走了过去。
“哼唧哼唧!哼唧死了,你儿子丈夫能回来了?”
旁屋床榻上,一名老人盖着被子,脸歪嘴斜,留着口水。听到动静也只能是动动眼珠子,身体全然没有动静。
从自个儿子从军后,这老太就天天念叨。前些日子,老头子被压去采珠,便天天晚上守在村口。这年纪大了,被湿寒的海风一吹,得,害了脑风,直接瘫了。
村里的肉贩子第二天就找上门,想要谈个价钱把人买了,却是被崔姐儿拿着烧火棍给打了出去。
此刻,老人听到动静,却只是哭。
崔姐儿不耐烦的骂道:“哭哭哭!你这哭湿了被子,谁给你晒去!”
她骂骂咧咧,却是给老人擦身子,翻身,倒屎尿。
完事后,崔姐儿来到主屋,这儿也是空荡荡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笨手笨脚的从簸箕上,一点点揪着晒干的海草。
“娘!”
丫头看到母亲,当即露出了一个笑脸,她的脸上带着一道道干瘪的伤疤,道:“今天二牛抢我的海草,我按照你说的,拿脚只踹他裆里,踢得他跪下叫我祖宗哩!”
小丫头晃了晃手里的框子,又瘪嘴道:“但是他爹来了,我被他打了,还抢走了一条海鱼!”
“什么!”
崔姐儿一听有鱼,那还了得!?
她当即叉着腰,道:“等着,娘这就给你抢回来!”
“嗯!”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点头,好像自个阿娘无所不能。
……
家长里短,泼妇刁民。
崔姐儿找上门,自是一片鸡飞狗跳,双方都好心帮着对面,细细数了数头上出过多少代祖宗!
当崔姐儿一番撒泼打滚,拿着棍棒喋喋不休,数落了几十遍遍对方祖宗十八辈后,那条海鱼被踩得稀烂,丢出了院子。
崔姐儿雄邹邹气昂昂,捡起那海鱼,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在一众偷看的乡里间大步而去。
夜风清冷,湿寒透骨。
在没人处,崔姐儿呲着牙,默默**身上的淤青,拖着浑身泥水,拎着沾满脚印和污秽的海鱼,慢吞吞朝着家里走去。
突然,她看到了家门前站着一个人。
身材高大,披着甲胄,染着血色。
“谁!”
原本落魄疲惫的崔姐儿看到有人,猛地直起腰,握紧了棍子,厉声呵斥!
好似一头母豹子!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背着包裹的男人。从那包裹露出的地方,可以看到红彤彤的肉,干净的白米。
那男人转过头来。
崔姐儿先是一愣,旋即嘴唇微微哆嗦。她那双大眼睛瞬间发红,溢出了水汽。那高大的身子禁不住的颤抖。
啪嗒!
她手中那条海鱼随着她的膝盖,砸在了地上!
旋即,这个村里响当当的悍妇,放声痛哭!
……
屋舍内。
崔姐儿感觉今天自己就像是做梦。
噩梦缠着美梦,让人分不清真假。
“娘!好吃嘞!”
桌子上,小丫头抱着热腾腾的白米,沾着大块的猪肉,吃得满嘴流油。
此刻,小丫头脸颊上沾满了白米,笑得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咪。
她将自己脸颊上的米粒,以及那桌子上,一粒粒捡起来,好似糖果般放在了自己的嘴里,慢慢的咀嚼着。
崔姐儿横着眼,道:“慢点,没人给你抢!也不多跟你爹亲近一些!”
“我让爹晚上搂着我哩!”
“搂什么!”
崔姐儿眼睛一瞪,道:“晚上先去找你奶奶睡!”
“为啥子哩?”
“让你去你就去!”
小丫头嘴巴一瘪,却也不敢反驳。
崔姐儿夹起来一块肉,放在了小丫头的碗里,又给她盛上了一碗米。
然后自己夹了一块海鱼,拌在了海菜里。碗里还有一块婴儿拳头大的米饭。崔姐儿慢慢吃着,一双眼睛看向旁屋,露出了一抹少见的温和。
自家男人回来了。
说是军队里,将那些家住在南海郡附近的军士,大概一两万人,全部放假回来了。还给发了珠宝银钱,米面肉食,让回家待两天,然后去参加国祀。
崔姐儿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儿戴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银色珍珠,坠在脖颈下,就好似那深邃山谷上升起的银月,细腻柔和。
这冤家,还算是有点良心!
自己这珠子,就算是村里王员外家的媳妇,也比不上哩!
摸着珠子,崔姐儿好似想到了什么,脸颊绯红。她伸出筷子,点了点丫头,催促道:“快些吃!吃完找你奶睡觉!”
小丫头支支吾吾,埋头干饭。
窗外月色皎洁,炊烟袅袅,今夜不知多少户欢声笑语。
只是那夜风吹来,摩挲着炉灶热气,依然鬼气森森。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