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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缘攥紧追魂弓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力道。暴凸的青筋缓缓平复下去。周身那狂暴毁灭的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一点点收敛,压缩回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深处,只留下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没有再看那佛像。而是缓缓地、近乎机械地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扫过吓得瑟瑟发抖的靖如玉,扫过脸色惊疑苍白的叶知卜。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朝着那香烟缭绕、梵唱声声的大雄宝殿,朝着那尊低眉垂目的金色佛像,缓缓地、近乎僵硬地......躬下了身。
不是一个虔诚的跪拜,更像是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后,仅凭一丝残存本能完成的、毫无意义的仪式性动作。他的脊背弯折的弧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仿佛背负着整座血海尸山。
一揖。
仅仅一揖。
起身。
整个过程沉默得可怕。
然后,他不再看那大殿,不再看那佛像,也不再看身边的任何人。他转过身,拖着那条依旧滞涩的伤腿,一步一步,朝着大殿后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那些虔诚跪拜的香客之间,像一个从血海地狱爬出、误入佛国、却又格格不入、最终黯然离去的孤魂。
靖如玉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李生缘离去的背影。
叶知卜看着李生缘那躬身一揖后又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大殿深处那尊依旧慈悲、依旧沉默的佛像。他眼中那死寂的虚无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剧烈的呛咳,指缝间有暗红的血沫渗出。他不再犹豫,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靖如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哑声道:“走吧。”
两人踉跄着,追着李生缘那孤独而决绝的背影,迅速离开了这片香火鼎盛、梵音缭绕的佛前净土。
只剩下大雄宝殿前的袅袅香烟,依旧缓缓升腾,如同无数无声的疑问,融入湛蓝的天空。那尊低眉垂目的菩萨,依旧慈悲,依旧沉默,俯视着殿前空地上那几枚尚未干涸的、带着血痕的脚印,无悲无喜。
李生缘走在最前面,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后的僵硬。那尊低眉菩萨的沉默,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他心中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叶知卜紧跟其后,肋下的刺痛和毒素带来的麻痹感越来越难以压制,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脸色苍白得吓人,唯有眼神深处那一点不甘的微光还在挣扎。靖如玉跌跌撞撞地跟在最后,茫然地看着前方两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背影,山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们没有回山门外的马车,而是沿着一条被香客踩出的偏僻小径,绕向寺庙的侧后方。越走越僻静,梵唱钟声渐渐遥远,取而代之的是风吹松林的呜咽和山涧流水的淙淙。最终,他们在一处禅房门前停了下来。小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旧木匾,刻着“方丈室”三个字,笔法古拙,却透着一股远离喧嚣的沉静。
李生缘抬手,指节在木门上叩击了三下。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身着灰色旧僧衣、眉须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出现在门后。他眼神澄澈平和,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与淡然,目光落在门外这三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身上时,既无惊惧,也无厌弃,只有一丝淡淡的讶异和探究。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声音温和,“三位施主,寻老衲何事?”
李生缘看着老僧,目光沉静如水,之前的狂暴和死寂似乎都深深敛入了眼底最深处。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晚辈李生缘,受一灯大师所托,前来拜会一空方丈。”
“一灯师弟?”一空方丈眼中的讶异之色更浓,那平和的目光骤然亮起,透出一股深切的期待和关切,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老衲便是一空。师弟他......他有些日子没有信传来,不知可还安好?他让你们来的?几位有何事......”一连串的问题从他口中吐出,那属于得道高僧的沉静外壳下,流露出的是对故人最真挚的牵挂。
李生缘沉默着。他看着一空大师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期待,那期待的光芒,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冰冷的心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那简单的答案有千钧之重。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将那沉重如山的消息碾出喉咙:“一灯大师......已于数月前......在青阳城外......圆寂了。”
“圆......圆寂......?”一空方丈脸上的急切和期待瞬间凝固了。那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可怕的魔力,抽走了他眼中所有的神采。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深刻,如同瞬间被风霜刻蚀。他微微张着嘴,保持着那个询问的姿态,眼神却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最终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他合十的双手无意识地垂下,宽大的僧袖微微颤抖着。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呢喃:“阿弥陀佛......尘归尘,土归土。”
禅房前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松涛呜咽,如同低徊的哀乐。
良久,一空方丈才缓缓抬起眼,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悲悯和疲惫,他重新看向李生缘三人,目光扫过他们满身的泥泞、血污和伤痕:“师弟他......走得可安详?你们......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