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程咬金心急回归长安,裴行俭岂能不知?
一旦程咬金率领左武卫班师回京,凉州便只剩下右骁卫,牛进达固然是贞观名将,可刚刚接手右骁卫,未必及时清理安氏余孽,全军上下不能如臂使指,当真有了战事,能发挥几分战力尚在未知。
薛仁贵大吃一惊:“卢国公不是正在凉州开垦荒田、种植棉花么?”
裴行俭头疼:“那厮素来是个混不吝的,岂能老老实实待在凉州、远离中枢?而如今长安之局势也不稳当,前些时日御史台还串通学子意欲状告太尉,最终虽然不了了之,但想来陛下愈发感到不安全。皇帝总是这样的,时时刻刻都在制衡,无论他多么信任太尉都要安排另一人对太尉予以制约。”
左武卫走了,只剩下兵员不整、军心涣散的右骁卫,牛进达再是有能耐也难以发挥右骁卫之全力,万一被禄东赞偷袭得手,即便仅只是封锁乌鞘岭也是不可承受之局势。
薛仁贵对长安局势略有了解,但只知表面、不明究竟,这时听了裴行俭之言才知其中凶险,若非房俊反应及时、应对得当,怕是要掉入陷阱之中,极为被动。
点点头,与裴行俭对视:“大都护或许应该去一趟伏俟城了。”
裴行俭叹气:“是啊,必须与禄东赞谈一谈了。这老贼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玩了这一手阳谋,逼着咱们不得不妥协,的确是狡猾奸诈,难怪当年太宗皇帝称其为‘吐蕃第一智者’,实在了得。”
两人都明白,禄东赞未必当真敢与大食结盟共同攻略河西、西域,那样一来即便成功,可最大的胜利果实一定归属于大食,等待噶尔家族的将会是大唐无穷无尽的怒火。
甚至于不谈那么远,只要没了大唐的援助,驻扎于紫山口的论钦陵凭什么与逻些城对峙?
到那时,噶尔家族唯有覆灭一途。
但禄东赞摆出这样一个玉石俱焚的姿态,裴行俭不敢去赌……
说到底,禄东赞可以拼了老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惜以整个噶尔家族的生死给大唐狠狠一击,但大唐不能给他那样的机会。
或许,这时候禄东赞正躺在青海湖畔的草甸子上,等着大唐的使者前去谈判呢……
薛仁贵即便自信满满、志气冲霄,此刻也不得不对禄东赞表示叹服:“于死局之中,居然还能挣出一条活命的缝隙,着实令人敬佩。”
当噶尔家族在大唐逼迫、威胁之下不得不出兵逻些城,其生死前途就已经注定,与整个吐蕃反目成仇,只能沦为大唐的傀儡,最终甚至有可能被当做平息松赞干布怒火之礼物,被大唐绑缚起来送去逻些城任凭松赞干布处置……
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可现在,却有了与大唐谈判之资格。
让书吏换了一壶新茶,两人喝着茶水交换了对于当下局势之见解,又商讨了具体的应对之策,不知不觉,已至傍晚。
裴行俭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叮嘱道:“连夜返回西域吧,别回交河城,直接去碎叶城坐镇,将大都护行辕搬至彼处,以安西都护府司马之名义节制全军,同时行文西域各部族,命其自备兵甲、驰援碎叶、共御外辱,我准予你便宜行事之权,必要时可采取一切行动,只需时候行文报备于我即可。”
薛仁贵动容:“下官不敢僭越!”
将所有安西大都护之权力下放,这是无与伦比之信任,因为只要薛仁贵犯下一丝半点的错误,其罪责都要由裴行俭来承担,且因未经中枢允许而将职权委托他人,有可能罪责加倍。
人心难测,若是薛仁贵藏了小心思,裴行俭想不摊上罪责都难……
裴行俭却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你我袍泽,何分彼我?你之才能不在我之下,担任都护府司马本就是屈才,若说平素处置公务或有欠缺,但危机之时杀伐决断之能力与我不相上下,你做出的决定,我必是认可的。”
给薛仁贵斟茶,诚挚道:“仕途之上,我先你一步,却从未因此沾沾自喜,反而因此诚惶诚恐、如芒在背,我知你之能力,所以不必妄自菲薄,他日我若入京,安西大都护必由你接任,你我之间不仅毫无隔阂,更脾性相投、惺惺相惜,当并肩携手,互为奥援。”
一般情况下,上司与下属很难和平共处,因为上司之位往往为下属所觊觎,上司在位,下属何日出头?彼此之利益相悖,自是难免貌合神离、阳奉阴违。
但裴、薛两人又有不同。
二人皆由房俊一手简拔、栽培、推举至今日地位,从根本上处于同一阵营,并无核心之矛盾,所以平时相处皆能于己克制、于人宽容,未有冲突。
但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二人皆一时之翘楚,难免心高气傲,一味隐忍、退让,又岂是长久之道?
所以裴行俭此刻表现出自己之大度、信任,希望能够换取对方坦诚以待。
薛仁贵可不仅仅是个勇冠三军的莽夫,心思很是灵透,马上明白裴行俭此举之担忧,以及所释放之善意。
马上诚挚道:“大都护放心,我虽自持才能,却也有自知之明,治军之道略有几分心得,较之那些名将也不逊几分,但理政之术却绝非所长,能有大都护一直以来之袒护、帮助,实在荣幸之至,心中绝无半分僭越之意!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对于裴行俭,他观感极佳。
毫无世家子弟之傲气,做事踏踏实实、从无浮夸,做人诚恳真挚、心术极正,既是一个可托妻寄子之好友,更是一个可充分信赖之盟友,仕途之上能有此等人物相互扶持,可谓幸运。
况且他知自己这辈子只能混迹军中,并无登阁拜相之才,而对方则恰恰相反,裴行俭需要军方予以支持才能直入中枢,他则需要中枢予以关照,如此优势互补,且能肝胆相照,自是好事。
裴行俭欣然大笑,有些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需要相互之间的默契,但有些话必须摆明车**讲出来,不仅是不使对方猜忌、误会,更是给自己套上一个道德枷锁。
有些人说出去的话就是钉下去的钉,绝无悔改。
薛仁贵认为裴行俭是这种人,裴行俭也同样认定薛仁贵如此,二人于此将话说开,从此仕途之上相互提携、绝无背叛。
“如此,仁贵便速速返回西域去吧,率军镇守碎叶城,威慑诸胡、节制各部,大食若敢来犯,定要予以迎头痛击,让举世之人皆知我大唐领土不可侵犯!”
“喏!”
薛仁贵应下,略有迟疑:“可若卢国公回京,河西这边防御力量匮乏……”
“仁贵不必担心!”
裴行俭嘿的一声,清秀面容之上浮现一抹狠厉:“先与禄东赞谈,他若识相便罢,放他一条生路也无妨,可若执迷不悟,宁可坏了吐蕃战局,也绝不容许噶尔部落一兵一卒进犯河西!”
听闻此言,薛仁贵彻底放心,笑道:“下官自然相信大都护之能力,唯一担心便是为了保全功绩而心存侥幸,从而贻误战机、铸下大错,大都护能将河西安全置于自身功绩之上,在下佩服之至。”
“吐蕃战略”虽然是房俊提出、兵部拟定、裴行俭施行,可一旦成功,最大的功劳自然归属裴行俭所有,凭此功绩,裴行俭便可一步登天、直入中枢,甚至一辈子都吃不完。
如此殊勋,谁能无动于衷?
可一旦禄东赞反叛,大唐出兵青海湖予以剿灭,则意味着“吐蕃战略”彻底失败,不仅无功,反而有过,那么多粮秣军械源源不断支援论钦陵,总是要有人承担过错,而承担过错之人,非裴行俭莫属……
裴行俭哼了一声,不满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等不顾大局之人?从西域数千里不辞辛劳跑到河西来劝谏于我,我还真是深感荣幸!”
交河城距离删丹城千里之遥,薛仁贵一路疾驰风餐露宿,自然不可能仅只是为了向他汇报大食军队之动向,真正的目的肯定是当面劝谏,让他莫要因一己之利而罔顾河西大局。
心里既有薛仁贵对他不信任之不满,亦有对方唯恐他行差踏错而不远千里赶来劝谏之感动。
薛仁贵大笑道:“是我枉做小人了,对大都护之品行不够信任,不过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咱们相互学习、彼此促进,并肩携手、合舟共济,闯下大大的功勋,封将拜相,不枉此生!”
“封将拜相,不枉此生!”
裴行俭伸出手,薛仁贵也将大手伸来,两手紧握,相视大笑。
待到天色全黑,薛仁贵起身告辞:“大食出兵迫在眉睫,西域局势危若累卵,下官这就起身返回西域,厉兵秣马、整军备战,只要大食人赶来,定然效仿太尉当年之举,杀他个人仰马翻、尸横遍野!”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