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宝瓶洲中部的石门国栖州淮安县来了一名有大骊功名的教书先生,约莫三十出头的岁数,好着青衫。临近的几个村落、乡镇乃至县城都听说了,郡守大人多次来访,想请他入朝为官,不去。京城专门为甲族子弟开办的书院院长也想请他去当个讲学,还是不去。谁也说不清他图点什么,就那么找了个县郊的犄角旮旯,带着老婆孩子安顿了下来,开办起了学塾,再穷的学生都肯教,所要束脩,不过是每人每月六钱银子。
不少石门国的士子都会专程跑来听一堂课,再于课后问些自己治学上的问题,陈先生向来有问必答,谢礼却一概不收。所有去过那座学塾的人都说,陈先生是真的好,讲课深入浅出,为人既没酸腐气,也没骄横气。
若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去找个陈先生的缺点,大概就是他那个顽劣的儿子了。
男孩名叫陈齐,十岁,也在陈先生的学塾里上课,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陈先生对他倒是一视同仁,该罚站罚站,该打板子打板子,可这孩子坚决不改,陈先生却也没多做些什么。
说陈先生无力管教肯定不是,那为何不管,不让自己的孩子对待学习更认真些?不少人都有此疑惑,拐弯抹角问过之后,陈先生却只是说了两句令众人更为费解的话。
“少年郎当如此。”
“难道早早学会了书上的众多道理,便一定是好的么?”
虽然不理解,但既然陈先生如此说了,便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由着顽劣的男孩一天天长大,却没什么长进。
这天照常上课,陈先生一如既往地带着陈齐来了学塾,可男孩上午勉勉强强地上完课,下午就不知去哪儿顽了。大概陈先生和其余学生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谁都都没当回事。
要是哪天他能踏踏实实在学塾里坐一天才是怪事。
课业结束,学生们纷纷与青山长褂、面带温和笑意的陈先生告辞,很快,学塾里就只剩下了陈平安一人。
陈平安并没急于离去,从咫尺物中取出一枚石质的素章,稍稍平心静气,用飞剑十五雕琢了起来。
今日是芒种,距离那场天地通,已经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如今的陈平安,早已过了山下俗子所说“知天命”的年纪,但他的心境,却是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好像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了起来。
他会心一笑,想起了那位“得意学生”的话。
“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那就,如你这学生所愿好了?”他轻笑道,随即搁下素章,拈出几张自创符箓,以剑气点睛其中一张。
明亮的光线迅速照亮了第一张青色材质符箓的符胆,愈来愈亮,光芒里从模糊到清晰、渐渐地显现出了两个身影,其中男子挎长剑,鞘上铭“白鹿”二字,身穿儒衫,女子背大剑束短发,高挑的身段玲珑有致,唯独一条手臂处只有空荡荡的袖管。
“大掌柜,三秋。”他笑着唤道。
叠嶂与陈三秋也笑着挥挥手,陈大公子随意些,翘起了二郎腿,大掌柜则调侃了句,“今天该称呼隐官还是二掌柜?”
是公事还是闲聊。
二人其实心知肚明,既然都用上了剑气呈相符,想来今天的陈平安,就是隐官了。
陈平安问道:“蛮荒的那座宗门,如何了?”
陈三秋看了叠嶂一眼,示意你这个当宗主的,不得比我这个小小掌律更清楚?
叠嶂点点头,回应道:“宗门上下七十九名剑修,上五境三人,中五境五十六人,二十六名练气士,上五境一人,中五境二十人,随时待命。”
“地盘所在和辖境?”
“酒泉宗以南五十万里,靠近蛮荒中部,方圆五千里,还有几块飞地。”
陈平安点点头,“不小了。”
“所以,需要我们做什么?”叠嶂跃跃欲试,要知道,以前的剑气长城战场上,“叠嶂的后脑勺”都没几名剑修看得清楚。
至于为什么看不清楚,自然是离得太远,追不上。
叠嶂杀妖之狠戾,心性之好战果决,无需赘言。
“暂时还不宜有大动作,但需要你们做好准备接待一波人。”
叠嶂和陈三秋均是不解。
“托于前辈的福,我的第二张大符,前几日终于算是成了。”陈平安顿了顿,继续说道:“名为,剑过三山符。”
叠嶂没有多想,心思更为缜密的陈三秋却是一瞬间读出了很多东西。
三山符他们早就知道,但三山符并不能用来跨越天下,就连相距较远的两个大洲都很难,这点是他们确认过、礼圣也早就明说的。既然跨洲都难,那么想跨越两座天下该以什么方式?当然很多,例如苏店所用的那枚梭子,或是郑城主传送分身再炼化整个金翠城的那些术法,但最直接也最快捷的只有一种。
以剑开路!
既然名为剑过三山符,加上陈平安先前话语里透露出的意思,想来是要以凌厉剑气剑意配合三山符本身的效果,将那拨人直接跨越天下传送到他们的宗门所在了。
那么什么样的剑气剑意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飞升大概不够,开道有余,却难有太大的规模,除非以折损道力为代价。
难道?
陈三秋递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青衫长褂的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陈三秋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用力地挑起一个大拇指,似乎是觉得不够,那就两个!
叠嶂一肘杵在好友腰间,你们聪明人少打哑谜演默戏,有什么猛料就痛快点儿直接说!
陈三秋与她心声言语了几句,叠嶂的表情先是不可思议,随即大喜,一把夺过了陈三秋腰间酒壶,仰头就是一通长饮,心疼得陈三秋嘴唇子直哆嗦。
那可是酒泉宗仅有百坛的三千年醉泉酒。
“二掌柜,这次我要把铺子开到蛮荒天下最南边!能不能行!?”叠嶂豪气道。
陈平安也摸出酒壶,虽是糯米酒,亦是长饮一番,摆摆手道:“大掌柜格局还是小了,何不开遍蛮荒?何不开到青冥?要是胆子再大点,就连西方佛国的酒戒都一并改了,将铺子开到那边去!让我们剑气长城的剑修,走遍五座天下,都能喝到家乡的酒水!”
叠嶂哈哈大笑,已经多年不曾如此快意了。
三人又多聊了一些细节,直到符胆灵气剑气几乎耗尽,才中断了这张大符的使用。
陈平安立刻震散酒气,还有些不放心,低头嗅了嗅领口袖口,确认没有酒味儿。
没办法,一会儿还得回家。
老夫老妻的,孩子都有俩了,还有一个就在家里住着,总不能还在门槛上过夜。
说不过去。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了飞剑传信所用的剑盒,写信一封,再也术法摹拓,分别给青萍剑宗和龙象剑宗寄去。又取出了另一名印有“国师”二字的剑盒,同样书信一封。最后则是寄给礼记学宫茅司业的一封,托他看过后帮忙再转交给先生。
连着寄出四封信之后,陈平安又拿起了桌上的素章,细心雕琢了起来。
一侧边款是一首临时作成、聊以**的打油诗,不过笔锋剑意凌厉,更兼杀气凛凛。
人间道路自涂潦,谁携书剑赴迢迢。
敢问侠儿何所谓?答为浩然斩众妖!
另一侧边款更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碎我城头,沉我三洲,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辈剑修,岂可沦作鞘中囚!
刻至最后,哪怕以陈平安的涵养都再无法克制自己一身杀意凛然的剑意,一时间,学塾内剑意纵横。
情至此处,他索性收回十五,尽情挥洒剑气,掐成剑诀,在印章底部深深刻出八个字。
酆都美景,请君一去!
只此一印,便可当那三百剑仙印谱!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老……老爷……我知道错了……你……你别这么生气……”
原来是如今化作青衫少年形象的陈灵均。
他在山上闲来无事,便想去找老爷看两眼聊几句,结果魏夜游才刚把他送过来,就看到满屋子乱飙的剑气和老爷杀气腾腾的背影。
吓得以往的青衣小童、如今青衫的俊逸公子双腿打摆,嘴唇抖得像秋风里的败叶。
老爷都气到拿剑气砍石头了,那说明我肯定是大错特错了啊!到底错在哪儿不重要,反正老爷永远是对的,我一定错了!
陈平安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景清,歉意地招了招手,示意景清走过去。
“老爷……这么多剑气……你让我过去是要……?”
陈平安气笑不已,收敛了剑气,笑骂道:“又不是要砍你!”
陈灵均立马胆气雄壮了起来,昂首阔步走向了老爷,等到了跟前儿才缓下步伐,给老爷捏了捏肩,又捶了捶背,才小声问道:“老爷不是生我气吧?”
陈平安瞪了青衣少年一眼,德性!
陈灵均讪讪笑道:“老爷如今剑术大成了哈,这么多的剑气,恐怕连左大剑仙都不能比了,等他回来,还不得把‘人间剑术第一’的名头拱手让给老爷?”
陈平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虽然已入十四,但要论剑术和剑气数,甚至还比不了在剑气长城时的左右,更别提后来在蛮荒剑切天下、再与阿良共升十四的左师兄了。
而且,现在陈平安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左师兄,就是万年前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剑道魁首!
随着对神道越来越了解和对光阴长河的掌控越来越强,加上刘羡阳酒后失言的那几句话和自己寻摸出的几条线索,让陈平安最终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其实如今想来,细节上的证据有很多。
例如小陌说过的一件往事,那名剑道魁首莫名其妙地与落宝滩碧霄洞的老观主过不去,一场问剑让牛鼻子吃尽了苦头。
缘由为何?还不是这个臭牛鼻子,在万年岁月的后来净是欺负小师弟?
再比如老大剑仙说过的一件事,远古岁月里与那名剑道魁首路上相逢,那名脾气最差、剑术最高的剑修依旧是不言不语,却停下脚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嘲讽那时的陈清都剑术不济,只有自己肩膀的高度。
缘由为何?还不是这个**老大剑仙,不光对先生不敬,把小师弟当牛马用,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那句:“你左右剑术有多高?踮起脚来能到我肩膀不?”
那我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呗。
当然,最重要的那条证据,还是陈平安弄清了左师兄飞剑之一的本命神通。
青衣少年看老爷沉默不语,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左大剑仙……还能回来的吧?”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左师兄还答应了李槐要教他剑术,当师伯的,总不能食言。要是师兄再不回来,那我就去接师兄回家。”
左师兄,这次你回来后,我肯定不跟先生告状了……当然以如今剑术,也用不着了嘛。
倒不是一定打得过,但是跑得掉还是有自信的。
而且我们文圣一脉。
再也不需要左右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