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42章 曲江池之战(上)

朱友伦、贾晟、高季昌、黄文靖玩命攻打华山道。

朱大郎给的时间有限,四贼压力极大,都是亲身投入一线短兵接。从正月初七到十一,诸军轮番上阵。如是连战五天,终于打垮了王子美,三千余赵军溃回青泥岭与守军合流。

随即,朱友伦赶回青泥岭督战,试图打通大道,控制武关道出入口。

余部万余汴军则在贾、高、黄的率领下,从华山道鱼贯入关。跟随他们的还有青壮男女团练兵一两万。汴军士气大振,原本恐惧彷徨的百姓也信心倍增。

正月十三,赵匡凝派出的四千荆州兵勤王抵达,被镇守武关的郭猛、耿同派去拦截高季昌。

正月十四,高季昌部全部在蓝田集结,轻下蓝田城,把周围扫荡一空,并洋洋得意的给朱大郎报捷。圣人的“狂妄”和关中的虚弱使得他下定决心,直扑京城。下午,高季昌带着五千余武夫开出蓝田,扬旗长安。朱大郎“腹背夹攻”的任务,则由贾晟和黄文靖去潼关执行。

也是当天,张开部荆州兵率先抢占长安,和他一道来的还有王子美。其已经丧失对赵军的控制力,余部不肯跟,只是数百衙将衙兵来了。

两方会同被王从训留镇出京城的英武军两都两千人,司隶校尉韩仪、孙惟晟等留守大臣以及街使、皇城使、金吾卫、恶人军各衙的半武装人员,在启夏门和曲江池设下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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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晨曦雾冷。

高季昌坐在骡子上,看着对面的曲江池。

岸边杨柳依依。碧波荡漾里,荷尽已无擎雨盖。水边的兰台轩榭下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模糊军兵,树林、角楼、拱桥和其他皇家园林建筑也是兵甲幢幢。

看来列阵而战是不成了,又会是短兵接,肉搏战,白刃战。

更远处的长安城上人头攒动,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在等候着这两支军马分出胜负。

双方士卒遥遥对望着以小队形式沿池进占、把守,都极有耐心,稳重攻守。

“不管怎样,这长安是入定了。圣人不倒台,我辈就完了。”高季昌终于从骡上回过头,看着自家人马:“打进长安,先屠李氏全族和那些士族,大臣!”

虽然裴韦之流也不排斥给全忠效力,但这些人里的多数,却支持着王室。

士族之流,他也最是痛恨。

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在天街玉界,如那韩国公主,喝的是水晨曦露珠,一顶帽子就价值数百万钱!陪葬财货更是撒满十余里,任百姓拾取。而他仅仅只是活着,都只能卖身为奴?

“既如此,都头,仆有一言。”

见高季昌决定抢城,诸将没得选。但他们兵力少,只有五千余人,损失太多,就剩一两千人进城,怕不是要被百姓围歼。

“长安这么大。”林忠说道:“王师这么点人马,只能把守一隅,还是想想钻空子。”

高季昌摸着下巴:“人家人少,只能守隅。俺们人也少,也只能攻一隅,有什么空子钻。当池对岸那帮杀胚都是**么?”

长安是大,站不满。但同样的,这也决定了它几乎不可能被包围,敌军也只能选几个地方打。

换个角度看,与其说它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片地形,一片广阔复杂阵地。当初巢军和诸侯联军就是昼夜在各个局部战斗,拉锯。

林忠无语。

高季昌又扫了眼远处。

曲江池外,大队汴军已经列装完毕。

骡子吃得饱饱。

军人两重甲,右握槊,左按刀,迎风而立。

昨晚休息了整整一夜,早上再拉出来,虽然还是蓬头垢面的样子,但精神恢复亢奋了,纷纷表示要宰了圣人那窝狗崽子。

“这长安,诸侯抢得,俺们更抢得!”

“打进京城,便在蓬莱殿列阵,踏了李家太庙。太庙在哪里?”

“还有李世民的昭陵,听说财货多得很呐。”

“哈哈,挖他娘!”

唔,后世唐帝陵的确被汴军光顾了——“韬在镇七年,唐帝诸陵在其境内者,发之殆遍。”

李嗣源上台,追究盗墓之罪,才将其诛杀。

但喜剧的是,这个温韬,却不是根正苗红的汴人,而是长安人。

高季昌听得喜滋滋的。

对于财宝,他也是大大的迷恋。

高季昌嘿了一声,朝诸将笑道:“各位,瞧见没有?想要功名富贵,可得拿出本事来!位置高低与否,这碗饭都不是好吃的。今日,非要打出个成果来不可!”

诸将交口议论。

林忠脸色却有几分不虞。

望了望曲江池,心头泛起一股莫名不安。叛军薄长安,按以前,大臣们早就出逃了,军队也早就乱了。可现在,那个韩仪居然还敢竖起“司隶校尉”的卧虎大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那。军队也很稳定,纪律如常。

这不核理!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不敢作乱,一副有恃无恐?

忠诚?.

大伙都是武夫,说忠诚,不是扯犊子吗!

“都头,俺总觉得不对劲。”林忠迟疑了一会,叉手道:“依俺说,试探性打一打,若不成,俺们还是掉头,去和大郎前后夹击,拿下王从训稳妥!”

高季昌摆手道:“你怕事,尽管回去!俺们在这打。守着你那条命,能有多大出息?这是什么世道?不趁乱奋力往上爬,要做什么?等到天下太平,一个商人就能让你卑躬屈膝么?”

“大臣军兵们过于反常,有点忠诚了。”林忠蹙眉道:“俺觉得,是有援军在路上。”

“哪里还没有几个忠诚之士?!”高季昌呵斥道:“那安史余孽,河朔**王子美不也在武关和俺们打得死去活来?”

“也罢,也罢。”林忠点点头。

出了纰漏,林某先走人为敬就是。

“其他人马还没整顿好么!”笑眯眯地高季昌突然脸一黑,马鞭指着大军,喝道。

“回都头,快了!”

乱哄哄的团练与壮丁居然还在列阵认旗号!

这一两万人马,装备并不差,汴州武库也不差兵甲,军纪战意也还可以,至少是听指挥的。

可汴州健儿却越看越恼火。

衣衫杂乱的杂兵们光是列成一个简单的攻击阵就花了不少功夫。

不少衙兵被派下去领兵,这个时候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声嘶力竭,拿耳光抽,用头盔打,用槊指,揪着耳朵,让他们动作麻利些,强调什么东西代表什么指令。

“吼吼吼!”大军终于全部整顿完毕。两万三千人马,从长安城头俯瞰瞭望,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压压。一起击了一遍盾壮威:“杀杀杀!”

“入长安!入长安!”

“季昌在干甚?可以下令进军了。要我辈帮他做主么?”

“将军们莫怕。打进长安,届时拥汝辈做长安节度,我辈升个都将就满足了。”

“大郎的号令不听也罢!跟了他朱氏父子十年,俺就倒了十年霉!操!”

“把张惠抢回来!”

等得不耐烦的武夫们开始喧哗,表演经典的保留节目半场开香槟。

高季昌策骡走了几步,喜气洋洋地指着长安:“谁说的圣人战无不胜?这般行事,自取灭亡!顾头不顾腚,也是个二朱温!朝廷却放出风声,说他是圣君………入他母骚尻的从了没了老子,娘是小**货,鬼知道他是被谁肏出来的!”

到时候,自己捞一地节度,割据这秦地也未尝可知。

高季昌披上一身鱼鳞甲,哈哈大笑着重重一锤自己胸口护心镜,骡子一抬:“吹号,进军!”

“咚咚咚咚!”曲江池外战鼓隆隆,汴军缓缓前进。

在曲江池对岸一处楼台上,韩仪孙惟晟,还有张开王子美,都在凝神远望。

杀之不绝,贼势不减!

最先到来的,不是圣人,不是回师援军,而是汴贼,汴贼!

王子美心口浮现的,只有绝望!凭着一口气苦苦支撑到如今,总以为坚持是最不负人的性情,可现在,似乎再怎么坚持也无能为力了!

此番会战,荆州兵是主力,肉搏战,打得过汴人么?

他不抱希望。

王子美伏在栏杆上,身子摇摇晃晃,千头万绪。

圣人此次差了………

身后伸出一只手拍拍肩头,才将王子美震醒。回头一看,正是萧干。王子美翻个白眼,叹息一笑:“我事不成,你便走罢!”

萧干用手比划了下周遭:“……还没开打,子美就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想想圣人一路走过来,哪次不是比这危险万分?哪次不是死中乞活?这世上许多事,不是有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坚持才了希望。圣人能坚持到圣唐焕发生机,看到希望,那俺想,俺们未必不能罢?”

“汴军俺也看了,别看人多,武夫就那点。”

“别慌。”

王子美一怔,抬头看,萧干神色仍是万年不变的木然。王子美闭闭眼,从身边看过。韩仪脸上有认命,孙惟晟恍若无事,将士们或在疑窦重重,或在低声嗡嗡,可都还坚持着职分,没泄气。

“嗖嗖嗖!”弓弩齐发,有人大喊一声:“汴军进攻了!”

“行了,别一副矫情样了,战斗!”萧干一甩披风,转身而去。

王子美深呼吸两口,蹦跳活动了几下之后,也鬼叫一声:“战斗!”说罢,精气神仿佛回到了身上。就健步而前,转眼奔到萧干身边。钢刀一碰,四目相对:“战斗!”

燕赵土地,有的是慷慨子弟。

圣唐牧藩养武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此处,就是军败身亡,但绝不后退之地。

王子美跳上假山,向那些紧紧张张备战的军兵官吏挥刀大呼:“生在如今之世,大概是我辈的不幸吧。但刀在手中,难道任人宰割在原野之中吗?像猪狗一样就戮,不是圣唐子民该做的。奋起吧二三子!就像是圣人那样!苍天之上的列圣将庇佑我辈!”

“吼吼吼!”众人振臂呼应,声震宫阙:“战斗,战斗!”

(不要觉得煽情,历史上在河朔在各个大镇的衙将,几乎个个都是演说家,潜力政客。竹林之变,王潮能杀王绪上位,就在于他的演说能力。也不要以为异位、上位而处者不敢冒险,但凡在晚唐乱世生存的人,都是将生死看得很淡的。长安之战,宣州围城,扬州之战,徐州之战,酸枣门之战,潞州之战,郓城会战,兖州之战,沙柳之战,常山之战,瓦桥关之战…………这个年代,这些人的胆色之豪,心之智慧、癫狂与抽象,是现在我们不读史,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控制变量法按)

汴军前锋已经进入曲江池,沿着湖岸柳林,步步紧逼。

荆州兵在林中巡梭,都躲在树后,厢房小院楼台里,朝他们放箭阻拦。

岸边轩榭里,门已经哗啦啦的一扇赶着一扇打开,挑选出来的两千精兵在王子美、张开等人的一马当先下,源源而出!

高季昌牵着骡子,面如寒冰。

俺的霉运,也该到了头罢?

他不过只是想在这乱世投机出头,竟有如此之难?!

他抑制住卸甲赤膊白刃的冲动。

在鱼鳞甲上,还有萧秀那几刀砍出的黑迹!

这几天,他常常为与萧秀的单挑肉搏梦中惊醒。倒不是怕死,而是怕位兼将相,出人头地之前,像杨师厚、周德威、敬翔那些人一样,突然的、默默无闻的死去!

“来了!”密林深处突然爆出一阵大呼。

高季昌看去,红砖绿瓦的宫阙之间,大队军兵健步如飞,捉刀而出:“前进,敌在曲江池!”

“杀!!”

高季昌一缩唇,满口獠牙显露。

剥了衣甲,赤身跳出人群,扑向王师扑来的方向:“杀了王子美!”

“杀杀杀!”汴军举起钢刀,怒吼直冲树林。

“嗒嗒嗒………”双方脚步如雷,向着北岸柳林猬集而来。

“噗!”

“叮叮当当。”

“砍了老的来了小的!朱大郎呢,朱大郎呢?把朱友裕给我叫来!”

“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木叶纷飞,血肉横流。

汴军甲士暴扣一斧当头斩下,王子美一把逮住斧把,拼命托举,一个扫腿,将对方踢翻在地。一转身,又抢过一名汴军,锁着喉咙将其顶在身前。

“王子美!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一名汴军小校认出了他,招手大呼。

数把长矛刺来,洞穿了他手中擒着的汴军肚子,又抵在他肚子上。与此同时,他爪子也用尽全力,喀喇一声,捏碎了那汴军喉结。

“咚咚咚咚…………”兰台上战鼓隆隆,观战大臣跺脚拍掌:“彩彩彩!”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

京西鄠县,被圣人屠杀在渼陂泽的岐军白骨还在湖中翻涌。

渼陂泽之畔,大军云集。

吐蕃、党项、吐谷浑、突厥和各**部族军盘坐两侧。

宰相郑延昌、大将赵寸、乞颜术、司马戡武已经做完了战斗动员。

吴王紧赶慢赶,昨天才到鄠县。今天一早刚起床,就接到游奕使报告——叛军攻破华山道,突入关中。一路攻潼关之背,一路夺城长安。

闻说,吴王当场如遭雷击。冷静下来后,算算手上步骑一万五,还有部族军近三万……………只要武关大道还在,就这些窜进来的汴军,怕个毛啊!

拉着郑延昌和将官们一合计,决定暂时不分兵了,先和高季昌干。

此时,命令已经下发到校官一级。

“寡人走前头,你们慢慢来。”吴王翻身上马,一抖黄袍:“出发!”

全军依次离开渼陂泽,以一万汉儿、回鹘、突厥骑卒为先锋,杀奔长安。